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[太平公主]寝难安 作者:夹生的小米 文案 太平公主自重生以来,一直都安安稳稳,平步青云。 不过这些天,她碰到了几件挺麻烦的事儿。 第一件,是她的祖父、太宗皇帝陛下,带着前世的记忆,变成了她的堂侄。 ——她感觉自己爹娘要崩溃了。 第二件,是她的母亲、未来的女皇陛下,一夜之间重生了。 ——她感觉父亲已经崩溃了。 第三件,是大明宫一阵鸡飞狗跳之后,宗室里有人干了件蠢事儿…… ——这回连她的哥哥们也崩溃了。 公主:……其实,我感觉自己挺命苦的,_(:з」∠)_ 阅读指南: 1.猎奇向脑洞文,千古一帝和一代女皇掰手腕,公主是个收拾残局的苦孩子。 2.本文充满了腥风血雨,TUT,cp薛绍。 3.薛绍也是重生的。 另外跳坑请谨慎,因为作者不知道自己会写多长。 我慢慢写你们慢慢看,千万别急着追,会上火的=3= 内容标签:重生 历史剧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太平公主x薛绍 ┃ 配角:太宗陛下,女皇陛下,高宗陛下,中宗陛下,睿宗陛下,玄宗陛下,……以及各种炸毛的路人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前篇-回到前世的前世   太平是活过三世的人。   第一世,她是大明宫里的太平公主。父亲惯着她、母亲由着她,最后把她惯成了独一无二的镇国公主,位同亲王,封邑万户。在大唐绵延数百年的时间里,享此殊荣者,唯太平公主一人。   不过后来,她死在了长安城最后一场政变里。   第二世,她是大晋朝百年不世出的女将军,功高震主,晋封一字并肩王。“大晋”是一个和大唐截然不同的地方,男女皆可为帝,皆可封侯拜相。在那个世界里,太平像是撒开了缰绳的马儿,酣畅淋漓,再无畏惧,跟随太女南征北战,以从龙之功封王。   最后她是死在王位上的,还看见女帝真真切切地掉了两滴泪。   第三世……   太平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宫室,看着眼前熟悉的摆设,看着那位侍立在侧的小宫女……   这是怎么了?   她在王位上寿终正寝之后,又一觉睡回了大明宫?   侍立在侧的小宫女看见太平醒来,立刻端过一盅温好的参汤,一口口地喂她,叽叽喳喳地说道:“公主总算是醒了!您这一觉睡了整整三个时辰,从晌午直到黄昏,要是再醒不过来就——咳,要是再醒不过来,天后就要到太医署里,请那位最凶的医师过来给您扎针了。唉呀真是天后庇佑,公主吉人自有天……”   太平按了按太阳穴,疲惫道:“静一静。”   话一出口,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。   小宫女如愿安静了一瞬,片刻后又喋喋不休道:“公主本来就卧病在床,还偏偏要去和天后置气,又是何苦呢?依奴婢看来呀,公主就应该好好地静养两个月,等把身体养好之后,再去含元殿朝觐不迟……”   太平揉揉额角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哪年哪月睡过这么一场午觉,也记不清眼前这位面熟的宫女到底是谁。最重要的是,她不知道现在是哪年哪月,自己到底多少岁了。   回到前世的前世,太多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。   宫女端着参汤一口一口地喂她,等一盅参汤逐渐见了底,才绞了帕子替她净面。太平喘匀了气,慢慢地开口问道:“我睡了三个时辰?”   “对呀!”小宫女精神一振,像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,喋喋不休道:“公主您从晌午就歇下了,说是不许任何人打扰,就这样一觉睡到了黄昏,天后都派人来问过好几回了。这些天圣人正为朝鲜王的事儿烦心呢,您看您又……”   太平截断了她的话,低问道:“朝鲜王?”   小宫女瞅了瞅太平,再看看四周围无人,才悄声说道:“奴婢听说朝鲜王反了。”   太平神色一凛。   她渐渐想起来,在大唐仪凤二年,朝鲜王高藏被父亲遣入辽东,安抚高丽余部;随后高藏私.通靺鞨,被父亲勒令返回大唐,随后死在了回长安的路上。   现在是……她十一岁的时候?   太平松松地摊开手心,眯眼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。这双手纤细小巧,肌肤白皙,显然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。但她分明记得,自己这双手曾握过冰凉的陌刀和弓/弩,生生捏断了狄夷王的喉咙。   重回前世的前世,算不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?   太平无声地笑了笑,起身下榻,执起一支长锋狼毫,在泛黄的纸上写信。   她要给阿耶阿娘写一封告辞信,然后前往千里之外的幽州,再博一世马上功名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女主架空穿大唐,前世是太平公主。 这个设定是为了让她拥有一颗强悍的心脏……去面对太宗皇帝…… ☆、前篇-欲饮琵琶马上催   陇右道,鄯州。   太平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。   起初她不过是想去一趟幽州,但等到了幽州她才发现,高丽、百济余部已经被安置得妥妥当当,就连旁边的靺鞨和契丹,表面上也安安分分的,年年上表称臣,简直挑不出半点错来。但与此同时,西面的吐蕃却大军压境,劫掠陇右十八州,连克安西四镇,西境告急。   太平是注定要博一世马上功名的,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就去了西面。   她趁着自己年纪还小,陇右诸州管理混乱,便谎称自己是甘州走失的孤儿,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当时恰逢甘州被吐蕃大军攻陷大半,官府里的人也没有疑心,很快便给她重办了官籍路引,重新入籍。最后太平几经辗转,顺利地进了河源军。   这三年来太平出奇策、立战功,很快便脱颖而出,变成了河源军中的一员小校。   这些事情她做得滴水不漏,就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、刚刚从郧州转任到鄯州的参军萧晊,或者是大明宫里的皇帝和皇后,也万万想不到太平就在河源军中。这些年太平每旬都会给长安写信报平安,帝后二人也曾经派人来找过她,但均无功而返。   这一场仗断断续续地打了三年,直到一年多前裴行俭入西域,才渐渐地有了起色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六月盛夏,晴。   太平牵着战马,和顶头上司萧晊一起,从鄯州一路往南走,直到绕过青海湖,又折返向西,最终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停了下来。据说,这里是吐谷浑的故地,薛大将军当年吃败仗的地方。   “这里就是大非川。”萧晊指着前面的一处河谷,叮嘱道,“待会绕道的时候,一定要小心些。前往探哨的斥候说,吐蕃大军两日后就会路过这里。要是被他们发现痕迹,那可就不妙了。”  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,俯身下来,搓起一片草叶,在指间细细地揉捻。   一种沙沙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,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微的咸意。这里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,偶尔才会生出半尺高的野草,无论野兔还是野鹿,在这片荒原里全都不见踪迹。   萧晊凑过来,问道:“可发现什么了?”他记得这孩子生来聪颖,虽然身体稍弱了一些、男生女相了一些,但对付起吐蕃人来,可从来都不会手软。   太平将半片草叶放在口里,慢慢咀嚼着,半天后才将它吐掉,问道:“消息可靠么?”   萧晊点头道:“我派出去的斥候,很少有失误的时候。”  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,站起身来,足尖揉搓着地面上的沙砾:“这里是一片盐碱地。”   所谓盐碱地,就是地面上难生草木、连人也很难存活的土地。她在大晋朝看过一些,也林林总总地听过不少说法。当年女帝雄才大略,文治武功世所难及,也拿这大片的盐碱地没有办法。   萧晊好奇道:“所以?”   太平苦笑了一下:“所以,一旦唐军和吐蕃大军短兵相接,在这里,”她用脚碾了一下地上的细白盐粒,才续道:“唐军必败。”   “薛将军那一场败仗并非偶然。虽然吐蕃国号称四十万大军,但减去伙夫、脚夫、随军的奴隶,顶多不过二十万之数。当年薛将军手中的唐军虽少,但他的身边,还跟着一个吐谷浑王。”   太平遥遥望着那道河谷,轻声道:   “吐谷浑王一声令下,召集的吐谷浑旧部决计不下十万之众。再加上李将军、萧将军从旁协助,断没有如此惨败的道理。所以——这个地方,注定是大唐儿郎的埋骨地。”   萧晊禁不住有些讶异。他侧头望着太平,像是在看一件珍奇的器物。好半天之后,他才摇头道:“真不知道怎样的耶娘,才能养出你来。走吧,我们回鄯州去,莫要和吐蕃人迎面撞上了。”   他一面说着,一面打了声唿哨。   忽然之间,萧晊愣住了,连战马跑到自己身边都没有留意到。他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,喃喃道:“天哪那是……萧某眼花了么?”   太平顺着萧晊的目光看去,便看见一片荒芜的盐碱地上,站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。少年郎身量未足,但眉眼间已经有了淡淡的英气,一眼扫过来时,目光威严且肃穆,如一座巍然的山岳。   在那一瞬间,她像是回到了前世的前世,母亲高高地站在含元殿前,垂珠十二旒,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朝臣;她伏跪在大明宫前,低低地垂着头,全然不敢直视母亲的目光。   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眼神,威严肃穆,气势天成。   这孩子……是谁?   少年郎似乎已经跟着他们很久了,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们,不喜不怒,亦不出声说话。   萧晊上前半步,喝问道:“小子何人?为何跟踪我等?你——你可知罪?”   最后的知罪二字,未免有些底气不足。   少年郎弯眼笑了一下,望着太平说道:“你很好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据少年郎说,他是跟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唐宗室,偷偷从封地跑到这里来的。   又据少年郎说,他实在气不过吐蕃人为乱,就想亲手过来教训教训他们。   太平在心中琢磨很久,把李唐宗室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,也想不出这少年是谁。这位少年从出现的那一刻起,就表现的绝非常人,非但气度非凡,而且偶尔还会口出惊人之语。   比如——   少年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萧晊,随口问太平道:“你一介女儿身,却混迹在军中,难道未曾有丝毫的不适么?”   太平惊讶万分。   她女伴男装混入河源军,迄今已经有三年之久。期间别说是顶头上司萧晊,就连随军的医师都没发现她是女儿身,这位少年郎是打哪里冒出来的,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伪装!   少年郎淡淡地说道:“我曾经有位妹……”他略微停顿片刻,才又道,“妹妹,跟我讲过坊间的一个传言:曾经有位公主威震三关,以大唐军礼下葬,你曾听说过么?”   少年侧头看着她,暗色的眼瞳里隐含着一丝赞赏。   太平答道:“是平阳昭公主。”   少年唔了一声,赞许地点点头,又道:“妹妹曾跟我说,若是女子进到军营,无论再怎么伪装,都会有一些地方,是和男子不一样的。譬如刻意压低的声音,刻意少报的年龄,甚至是肤色……”   太平皱眉道:“我阿耶阿娘天生肤白。”   少年郎摇摇头,含笑道:“其实你没必要急着反驳。”   太平愣了一瞬,随即便明白过来,她被少年诈了一道。   少年目光掠过太平的面容,声音渐渐地有些冷:“而且你的样子,和你的耶娘极为相似。这位娘子、或者我应该唤你一声公主,你不在大明宫中享富贵荣华,却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?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惊讶万分。  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被拆穿身份的可能,但绝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,被一个陌生的少年一眼看穿,然后毫不留情地指了出来。   少年低低笑了两声,又和蔼道:“其实你无需担心,我并非迂腐不化之人。”   太平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片刻,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是公主,那我也无需同你客气。你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,还自称是‘无关紧要的宗室子’,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?”   少年一愣,随即低低笑道:“……原来我也露馅了。”   他侧头看着太平,眼中的赞赏之意更深了:“实不相瞒,我是活过两世的人。上一世我在长安城中历经了风雨,这一世便想要来边关看一看。这个说法,你相信么?”   太平脚步一顿。   少年含笑望着她,又低声道:“其实按照大唐军律,我方才的那番鬼神之说,当斩。”   太平表情凝滞了一瞬,亦侧头望着那位少年,平静道:“我信。”   “因为我是活过三世的人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太宗皇帝:我活过两世。 太平公主:我活过三世。 两人愉快(?)地交换了一下意见。 意见:嘤嘤嘤嘤嘤嘤嘤……(谁能懂我心里的苦╥﹏╥) ☆、前篇-大河谷,鬼夜哭      西南的烈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,连带着战马也高声嘶鸣起来。   少年郎侧头看着太平,似乎是在打量她,又似乎是在思索她那番话的真假。   “活过三世的人……”少年喃喃自语道,“不错,我是活过两世的人。那这世上有人历经三世而未绝,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”他上下打量太平片刻,语气微微地有些揶揄,“莫非你上一世是个厉害的女将军,所以这一世才不耐烦呆在大明宫里,反而跑到鄯州来吃沙?”   太平笑笑,道:“算是如此罢。”   或许是乍然见到同类的缘故,她的语气也微微轻松了一些,有了些许女子的柔和:“上一世,我跟随一位知己南征北战,确实立过一些战功;再往前算一世,我……”   太平犹豫片刻,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:“矜骄自傲,郁郁而终。”   “哦?”少年忽然有了些兴趣,“怎么个矜骄自傲自傲法?”   太平摇摇头,淡笑道:“告诉你听也无妨。我家里有个顶厉害的爵位,男子袭得,女子也袭得。我距离那个位置,仅仅剩下半步之遥了。但就是这短短半步,我终其一生也迈不过去。”   她三言两语,便将自己前世和前前世的经历给倒了个干净。   少年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惊讶道:“女子袭爵?”他特意咬重了那个“爵”字。   太平侧过头望他,隐隐有些责备道:“能者居之,有何不可?”   少年郎一时无语。良久之后,他才默然道:“若我生在你的家里,定然不会让你这般‘能’。”  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,道:“实力不如人,我自然会认输。”可惜那时她就差了一点点……那时镇国公主的名字比宰相还管用,连太子都退了一射之地。可惜后来在那场政变里,她终究是棋差一着。   太平无奈地笑笑,将脑海里那些纷繁芜杂的念头抛了个干净。无论是前世还是前前世,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。现在她好端端地在鄯州,没有被鸩杀,也没有被女帝抓过去开疆拓土。重生以来的这段日子,可以说是她短短百余年来,过得最为惬意的一段人生了。   她探出足尖,稍稍碾了一下那片盐碱地,喃喃道:“大非川——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他们距离那一处河谷,已经有一段距离了。   青海湖就在眼前,一片明镜般的湖面广袤无垠,清清楚楚地倒影出了蓝天白云。细白的盐粒洒落在青湖岸,四周围一片阴阴的凉。太平搓起一片草叶,放在舌尖尝了尝,忽然笑了。   她轻声说了一个字:“善。”   走在前面的萧晊忽然回头,噌噌噌地跑了过来,凑到太平跟前问道:“你发现什么了?”   自从他转任鄯州参军以来,太平三天两头就会给他一场惊喜,而且经常是喜大于惊。这回吐蕃大军从鄂拉山绕道青根河,过大非川,从青海湖畔长驱直入鄯州,着实让他愁了好几天。   太平皱眉,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,道:“盐。”   “盐?”少年郎侧过头望她,表情颇有些意外,“刚才我听见你说,这里是一片盐碱地,所以唐军难以取胜,也是因为这个‘盐’字?”   太平迟滞片刻,才慢慢说道:“这是原因之一。”她用足尖碾了一下青海湖畔的盐粒,才又继续道,“你们看,青海湖岸边还算有些绿叶应景,但在大非川——就是我们上午去过的地方——及目所见,一片荒芜。唐军从鄯州一路前往大非川,其实已经是兵困马乏;再加上周围都是盐碱地,唯一的青海湖水域也是咸水,你们说,将士们会不会水土不服?”   少年责备地望了她一眼,有些不赞同的神色:“不在大非川打,难道要在鄯州打?”   潜台词就是要打也要在大唐国土之外打,断不能让战火蔓延到陇右十八州。   “不是要在鄯州打。”太平慢慢地说道,“我刚刚不过是在推测,当年薛将军战败的缘由。”   少年嗯了一声,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凝重:“所以呢?”   不能在大非川打,因为唐军水土不服,有很大可能性会战败。   更不能在鄯州打,因为战火一旦蔓延到大唐境内,就很难再平息了。   “哎哎。”萧晊有些不满。明明他才是上官,却被那两个家伙给无视了。   太平捏起一撮细小的盐粒,慢慢说道:“萧参军说过,吐蕃大军会从刚才那道河谷经过,然后才会从大非川绕道青海湖,长驱直入鄯州。这个消息准确么?”   萧晊道:“九成九是真的。”   太平笑道:“你说,如果我们将那条河变成咸水河,吐蕃大军将会如何?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“一派胡言!”少年郎驳斥道。   吐蕃大军从皑皑雪原上一路东进,途中确实会经过一道河谷。而那一道河谷,也确实是百里内唯一的水源地。除非吐蕃大军不从那里过,否则他们肯定会在河谷里安营扎寨。   这是少年郎和萧晊都赞同的事实。   但……   把那条河变成咸水河?!   河水是流动的,吐蕃大军也不会永远留在河谷里。就算他们把那条河变成咸水河,两天后上游的河水一冲,河水立刻就会变淡;就算他们能源源不断地往上游加盐,吐蕃大军又不会一直留在河谷里不动!他们有脚会走!只要急行军三天,就能从河谷离开,长驱直入鄯州,然后疯狂地报复。   这简直是个馊主意,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。   少年郎意欲驳斥,萧晊却冲他摆了摆手,静候太平的下文。   他知道太平不会无的放矢。至少这三年以来,太平从来都没有无的放矢。   太平摇头笑道:“你们还记得么,河谷是狭长的一道。”她用足尖碾着那些盐粒,在洁白的湖盐上勾出一道狭长的痕迹,“一旦我们开山裂石,封住河谷的一头一尾,他们就永远地留在那里了。”   “只要他们留在河谷里不动,只要那条河变成咸水河,不出十日,吐蕃大军就会自行溃败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“还是不对。”少年郎伸脚一踩,在那道狭长的痕迹上留下了一道脚印,“首先你要满足两条,第一是吐蕃人不动。这个很好做到,因为他们势必会在这里安营,只要我们趁着夜色掩映动手就好。但是第二条,你必须在一夜之间,开山裂石,将吐蕃大军彻底封死在河谷里。”   少年郎盯着太平,一字字问道:“你——如何做到?”   一旦这个计策稍有闪失,那就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,而且可能比薛将军败得还惨。   太平无声地笑了:“我曾经(在大晋)见过一种东西,叫做硝化/甘油。”   当年女帝还是太女时,曾经派使者去过西国,取回来很多有意思的东西,硝化/甘油就是其中一例。大晋本土是有黑/火药的,但黑/火药本身威力不够强,想要炸裂山石,还是稍微有一点难度。   但硝化/甘油却不一样。无论多么坚硬的山石,都能在顷刻间炸裂开来。   巧的是,那时太平身为军中主将,这玩意儿是必修必精。   萧晊点点头,了悟道:“我见过你所谓的‘硝化/甘油’,前几天你倒腾过。”还把半个河源军都给半夜炸醒了,以为是深夜暴雨,所以才造成了这样雷鸣般的响动。   少年郎隐隐松了口气,续道:“我想见一见那件东西。如果它真的能开山裂石——”   “那这片青海湖,就是一处天然的盐场,也是吐蕃人的催命符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的计策成功了。   源源不断的青海湖水被晒制成盐,又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那一处河谷的上游,趁着吐蕃人夜晚安营扎寨的时候,全数倾倒进河水里,最后趁着夜色掩映,一头一尾地炸开了河谷两端的高山。   唯一的遗憾是,那条河上游流经的地方太过陡峭,无法直接截流,只能往里面撒盐。   吐蕃人被深夜的响动惊醒了。等他们起来之后才发现,自己已经被彻底困在了河谷里。   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河谷两端都被封死,两侧是狭长陡峭的山脉。   最最要命的是,唯一的河水,变咸了。   他们不知道唐军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,但他们是吐蕃国最精锐的一支大军,这回就是冲着鄯州去的。另一支精兵已经在龟兹败落,被裴行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。如果鄯州这一支大军溃败,那么他们出入大唐的通道就会全部封死,将来除非绕道巴蜀,否则终其一世都难以入唐。   蜀道难,蜀道难,巴蜀那种地方哪里能行军?   从吐蕃将领到最下层的伙夫和奴隶,全都绝望了。   少年郎跟在太平身侧,一面打量着那些危险的东西,一面遥遥望着河谷说道:“吐蕃人快撑不住了。你不打算动摇动摇他们的军心么?”   太平头也不回地说道:“我并非主将。”   “哎哎,我是主将。”萧晊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,一脸兴奋地抹着脸上的汗,大声道,“该怎样动摇他们的军心?快说快说,我一定照做。”   太平无奈地望他一眼,暗想罢了,唐军憋了十多年的气,就让他们好好地出一出气罢。   “你不妨去跟他们的头人说,要么降,要么全军覆没。”   萧晊一脸兴奋地走了,少年郎侧过头,静静地打量了太平许久,眼里有着不可测的幽深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长安城,大明宫。   帝后二人正在与朝臣廷议,忽然听见外间有传令兵报,说是八百里加急,一定要上达天听。   皇帝点点头,吩咐道:“那便传罢。”   得得的马蹄声从皇城直趋而入,一路经过承天门街,经过宰相议事堂和左右武卫府,经过左右监门卫的层层盘查,最终一口气冲到了宫城里:   “大捷!河西大捷!”    ☆、长安春日宴1   河西大捷。   这个消息一夜间传遍长安内外,连妇孺老弱都忍不住心神往之。   自从大唐仪凤二年,吐蕃国克陷安西四镇之后,边境就一刻都不得安宁。两年前裴将军出兵西域,才让情况稍稍有了些起色。但是在河西一带,裴将军依旧鞭长莫及。   不过现在好了,河西大捷,西域平定,边关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。   长安上下莫不欢欣鼓舞,交口称赞之。   随着边关战报一起送过来的,还有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:   第一件是,河源军用了一种奇物,开山裂石,将吐蕃大军活活困在了河谷里,最后将这支吐蕃国最精锐的大军消磨殆尽,不得已出降河源军。   第二件是,河源军中出了一个顶厉害的小校,是这回克陷吐蕃的不世功臣。但这位功臣,她不但是个女儿身,而且还是大明宫里失踪已久的太平公主。   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了三震。   皇帝先是大惊,继而勃然大怒,连发三道诏书,让这不肖女即刻滚回来见朕。河西是什么地方,那是大唐和吐蕃国交战的前线,她一个弱质姑娘家留在那里,是想要送死么?   但太平公主仅仅回了四个字:阿耶莫急。   眼下河西初定,确实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,公主身为平定河西的大功臣,确实要在那里多留一些时日……但是河西!河西!那里是大唐最危险的边境!她怎么能留……   皇帝觉得自己又愁白了三根头发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躺在一张竹榻上,疼得哼哼唧唧。   她本以为河西大捷之后,她可以借着这场军功连升三级,进卫府做个小武官了。但她哪里想到,自己从河谷归来的第二天,就碰上了月信初潮。   月信……初潮啊……   她前三年的功夫都白费了,现在河源军里上上下下都知道,这位大功臣其实是个女儿身。   顶头上司萧晊来看过她几回,回回都是欲言又止。太平心知自己是逃不过去了,遂道:“萧参军有话不妨直说罢,我受得住。”   萧晊面有愧色:“其实这个……”他犹豫了半天,终于还是说道,“原本按照今年的课考,你是可以往上再升三级的。但是兵部和吏部都驳回了先前的评述。”他瞅瞅太平,没有说话。   太平有气无力道:“还有什么话,参军不妨一同直说了吧。”   萧晊低咳一声,道:“萧某也认为这事儿办得不地道。但李郎……是李娘子,你当初进河源军的时候,用了伪造的官籍路引,吏部揪着这事儿不放,就将考评硬扣了下来。”   太平揉揉额角,太阳穴突突地跳。   萧晊瞅瞅她的神情,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你真是太平公主?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是公主这件事情,其实是河源军自己扒拉出来的。   当时在大非川,太平仔细叮嘱过那位少年郎,万万不能把自己是公主的事情说出去。少年郎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,丢下一句“迟早是要知道的”,便离开了。   太平当时没有想通,少年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。   但等她回到军中,又过了两个月之后,便发现自己月信来了。这事儿不像肤色、身高、喉结、声音一样容易遮掩,也不像身材一样,缠胸束腰就能遮瞒过去。河源军对血腥味儿是极为敏感的。   她的女儿身就此暴露了。   而且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们,大概是在军营里呆久了,居然养成了围观稀奇物种的恶趣味。在围观了她整整三天之后,不知有那位曾经见过皇帝皇后的郎官嘀咕道,长得真像圣人和天后……   再一联系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时间,事情就全都明朗了。   太平感到很苦闷。   她蔫蔫地躺在竹榻上,揉着自己的小腹,恨不得把那位郎官揪出来揍上一顿。   如果是在前世的军营里,太平一早就这么干了,但眼下不行。现在整个河源军都知道,太平是大明宫里出走的公主,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家的颜面,要是她在军中出手揍人,会让父亲难做的。   ——至于交卸兵权?   ——那是不可能的。这事儿,她跟兵部没完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在河源军里磨蹭了三个月后,终于回到了长安城。   那一日长安城里万人空巷,夫人娘子、郎君公子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,聚集到酒楼、食肆、巷尾、甚至是南城的戏园子里,想要一睹这位公主的真容。   但太平公主进城时,头戴帷帽、身穿玄甲,将全身上下都遮挡得严严实实。   于是阖城上下捶胸顿足,大感惋惜。一些国公夫人家里已经开始琢磨着,要找一个什么借口来设宴,替这位公主接风洗尘了。这些年长安城风调雨顺,君民皆安,夫人娘子们闲得发谎,很想找些事情来做做。太平公主带着河西大捷的消息回到长安,完全是一桩现成的奇谈。   但公主又让她们失望了。   太平自从回宫之后,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,大门不出、二门不迈,比最最乖顺的小娘子还要乖巧。原因无他,因为她不告而别三年之久,帝后二人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了。就算太平三年来每旬都回写信回长安,就算她带来了河西的一场大捷,也难以抵消他们为人父母的怨气。   所以太平只能安安分分地呆在宫里,哄着她的阿耶阿娘,直到他们彻底消气为止。   太平在宫里一呆就是整整半年,眼看着秋风乍起天气渐凉,又眼看着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,再看着三月桃花开满枝头,都不曾离开过大明宫半步。这些日子长安城里捷报一道接着一道,有西域的,也有陇右的,还有契丹和靺鞨每年必上的新年降表,简直是一派的风调雨顺,生机勃勃。   直到那一年的三月末,吐蕃国上降表称臣,裴行俭、萧晊班师回朝,长安同庆。   也是在那一天,太平再次见到了那位少年郎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阳春三月,天光正好。   皇后在芙蓉园设宴,宴请前来长安朝觐的诸位王侯、王妃,太平公主作陪。   那位神秘的少年郎跟着萧晊回到长安,又跟着一位王妃,进到了芙蓉园里。太平一眼就看到了他,他也同样看到了太平。等四周围无人时,少年郎才走近了太平,笑道:“你果然是公主。”   他眼里带着一丝微微的赞赏,全无畏惧,也无敬意。   完全不像是在看一个公主,反倒是像在看一个出色的晚辈。   等等,晚辈?!   太平被自己刚刚兴起的念头吓了一跳,略定了定神,又侧头望着那位少年郎,轻声问道:“你……到底是哪家的宗室子?”   少年郎亦侧头望她,眼里有些微微的惊疑。   太平捏着一瓣桃花,轻声道:“你看,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,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。看在昔日并肩御敌的份上,你我也该通一通姓名罢?”   少年眼中的惊疑之色渐去,用下巴点了点远处的王妃,道:“那是我的祖母。”   太平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,一眼便看见了桃花树下的一位王妃。王妃的年纪有些大了,身影也有些蹒跚。旁边两位婢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,不时拂落掉在她身上的桃花瓣。   “四伯母……濮王妃?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少年郎是新安郡王李徽之子,按辈分算起来,当属太平的堂侄。   太平回想起前世的新安郡王,忍不住有些讶异。这位堂兄不显山不露水,平时安分守己,一世平安顺遂。但在中年的时候,忽然生了一场大病,就此故去了。   这位少年郎,是新安郡王的孩子?   但在她前世的前世,新安郡王的孩子,从来没有出过封地啊。   太平虽然心中惊讶,但却并未表现在明面上。她折下一支桃花,搁在臂弯里笑道:“原来是四伯父家里的郎君,果然是英雄出少年。我要去同四伯母打声招呼,阿郎与我同去么?”   既然是自家的侄儿,那她不妨表现的轻松自在一些。   少年郎微一皱眉,似乎对“阿郎”这个称呼颇为不悦。但他转念一想,自己现在的身份,确确实实当得起太平公主一声“阿郎”,便将那些不悦的情绪挥散了,道:“理当如此。”   他话音未落,便看见十余位王妃簇拥着皇后,朝这边走了过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公主:阿、阿郎?⊙▽⊙ 陛下:╰_╯ 未来知道真相的公主:嘤嘤嘤嘤嘤……o(>﹏<)o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另:新安郡王比太平公主大二十二岁左右。 ☆、长安春日宴2   一时间惊讶、愠怒、懊恼、猜疑……种种情绪出现在了少年眼里,最终归寂于无。   他上前半步,同样折了一支桃花在手里,侧头对太平说道;“一同去罢。”声音平稳没有起伏,像是一片平静无垠的海面。但在这片平静的海面之下,却隐藏着无数的暗流汹涌。   太平亦侧头笑道:“好。”遂和那位少年一起,走到了桃花树下。浅浅淡淡的桃花开满了枝头,濮王妃静立在桃花树下,望着那些妖娆的侍女宫娥,身影显得有些落寞。   太平上前两步,轻声唤道:“伯母。”   濮王妃回过身来,看见是一位陌生的公主,忍不住有些惊讶。旁边的婢女轻声提醒,这是大明宫里的太平公主,濮王妃遂悟了,微微稽首道:“公主万安。”   太平忙扶住濮王妃,笑道:“伯母折杀我了。”   少年侧身立在桃花树的阴影下,眼神锋利如刀,一刀刀地剜着那些缤纷的落花。他的身量未足,又有太平和濮王妃的遮挡,刚刚皇后被王妃们簇拥过来时,竟然没有看到他。   太平与濮王妃寒暄两句,随即又对少年招招手,笑道:“我记得这半年多以来,你都在鄯州和吐蕃人斡旋,想来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祖母了罢?”   少年慢慢地收回目光,沙哑着声音唤道:“祖母。”   他心里感到很是别扭,但碍于现在的身份,却不得不这样称呼她。   濮王妃轻轻哎了一声,目光变得慈祥且和蔼。她将少年拉到近旁,仔仔细细地打量片刻,才轻戳着他的额头说道:“黑了,也瘦了。你说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儿郎,不在父亲身边呆着,偏偏跑到鄯州去做什么呢?你父亲听说鄯州有位宗室子骁勇善战,把军中大半的人都给打趴下了,生生没愁白了头发。”至于那剩下小半没打趴下的,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,就差没跟他义结金兰,三呼兄长了。   少年皱着眉头,想要从濮王妃手里抽身出来,但始终不得其法。   他微微地侧过头,眼里有了些不悦的情绪,但却被隐藏得很好。要不是太平一直都在留心他,还真发现不了这细微的情绪变化。她仔细一想,想到这位少年同样是活过两世的人,遂了悟了。   想必这少年也跟她一样,摆脱不了前世记忆的影响,所以才会感到别扭吧。   太平想到此处,遂对那位少年招招手,莞尔笑道:“阿郎到这里来。”   少年一愣,继而长眉一挑,斜眼看着太平,表情有些惊讶。   他看到公主眉眼含笑,臂弯里松松地搁着一支桃花,目光澄澈且安宁,忽然想起那天在鄯州的时候,公主曾经亲口跟他说过,自己是活过三世的人。所以,她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闷罢。   想到此处,少年心里的郁结之气稍稍退去了几分,向濮王妃告了声罪后,走到了太平身边。   太平含笑望着他,问道:“你真把半个河源军都给揍趴下了?”   少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。   太平待要再问,忽然听见亭子里传来一阵脆笑声。她顺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,发现是皇后和王妃们在亭子里赏花作赋,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,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。   太平又回过头来看着少年,见少年面带愠怒之色,不禁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了?”   少年紧紧地抿着嘴唇,眼神晦暗,像是在压抑着很大的怒气。   ——————   少年的前世,是大唐的太宗皇帝陛下。   太宗皇帝半生戎马,又用了半生来开辟一个煌煌盛世,实在是没有什么遗憾了。虽然东面的高丽人还没打完,西北面的十姓突厥也有些蠢蠢欲动,但他相信自己的孩子和臣子们,一定会将他的遗愿彻底完成,令大唐成为四海咸服、万邦来贺的天子之滨。   太宗刚刚重生到新安郡王府里的时候,其实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。   他对青雀这个孩子又爱又恨、又疼又怒,最后不得已把他丢到郧乡,让青雀在那里度过余生。但没想到自己身故之后,居然会变成青雀的幼孙、自己的重孙,简直让人哭笑不得、捶床不已。   在太宗陛下的婴儿时期,日子是极其无聊且难熬的。   他每天都要面对唉声叹气的父亲(孙子),面对温柔哀婉的祖母(儿媳),从身份上的不适,到身体上的不适,每每让他感觉人生一片灰暗。这段痛苦又无奈的记忆,成了太宗皇帝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痛苦经历之一。如果有可能,他宁可这辈子都不要去回忆。  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,太宗皇帝也渐渐地长大了。   他白日习武,夜里读书,每天都像前世那样,勤勤恳恳地打熬身体,就为了等这一世长大之后,可以亲自去完成上一世的宏愿,将周围诸小国都打得服服帖帖,大唐盛世海晏河清、天下升平、万邦来贺……嗯,最后一条已经实现了。这些天他在郧乡,每天都能听到某某波斯王又来投奔了,某某吐火罗王又上降表了,某某于阗王又派人来长安朝觐了……   太宗对皇帝的所做所为,感到相当欣慰。   当然这一切,都建立在他不知道皇后是谁的前提下。   直到有一天,他听说吐蕃国撕毁甥舅之盟,连克安西四镇,逼得九郎把安西都护府一迁再迁,最终迁到了离阳关最近的龟兹,不由勃然大怒。他不顾新安郡王劝阻,从封地均州一路跑到了千里之外的鄯州,又偷偷地混进了军府里,想要亲自将吐蕃人打退回去。   在鄯州,他碰到了一位擅长弓马骑射的公主。   同样在鄯州,他陆陆续续地听到了许多传闻。这些传闻都是濮王府和新安郡王府讳莫如深的,比如当今皇后的来历,比如二圣临朝的传闻,比如当年的长孙无忌和诸遂良……   太宗皇帝勃然大怒。这把怒火最终烧到了吐蕃人头上,把吐蕃人打得嗷嗷直叫。太平公主回长安的那半年多时间里,鄯州的胜仗有一半都是他打下来的,另一半则是其他将军们齐心协力的结果。   他一直都不曾透露过自己的身份,也一直都在暗暗告诫自己,不要焦躁,不要执著。   但这种压抑且平稳的心态,终于在见到皇后的那一瞬间,化为了滔天怒火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少年目光阴沉,手中的桃花枝被他揉成了一团糊,花瓣的汁水滴落在袍角上,但他却浑然未觉。   太平侧过头,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:“你怎么了?”   少年回过神来,朝濮王妃和太平各执一礼,道:“我还有些事情,就不陪着祖母赏花了。还望……”他略一停顿,有些不自在地隐去了那个称呼,“替我陪一陪祖母罢。”   言罢,他丢下那截糊成一团的桃花枝,大步离开了,像是带着很大的气。   濮王妃指着少年的背影,讶异道:“这孩子怎么了?”   太平摇摇头,亦感到有些惊讶。在她的记忆里,这少年一直都老成持重,待人接物相当稳妥,就连最最严苛的军中长史,都挑不出半点错来。怎么今天这少年却……   忽然有一位宫女匆匆跑来,唤道:“公主。”   太平回过神来,温和笑道:“怎么了?是阿娘要找我么?”她一面说着,一面拍拍衣摆起身,将手里的桃花枝搁在地上,就要朝亭子那边走。   “不是不是。”宫女急切道,“是天后派奴婢来跟公主说,她要和越王妃、韩王妃、纪王妃、赵王妃一起,到慈恩寺里进香。公主待会儿,便同奴婢一起回宫罢。”   太平一怔,随即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皇后今天在芙蓉园设宴,是为了接待进京的诸位王妃。   这些王妃们有些年纪大了,有些在封地一呆就是数十年,这回趁着夫君朝觐的机会,来到长安城里结伴游玩,皇后自然是要好好款待的。皇后素来喜佛,于是便提议,在游玩之后,去佛寺里进香。   王妃们自然不愿拂逆了皇后的心愿,便纷纷地答应了。   一时间夫人们的车驾声隆隆,从长安南郊的芙蓉园一路往慈恩寺驶去。侍卫们已经提前清了场,所以一路上都安然无虞。等皇后的车驾进了慈恩寺之后,便有两位僧人前来迎接,面无不喜。   皇后扶着宫女们的手,和王妃们一路走到大堂里进香,还和住持谈论了一会儿佛理。   随后皇后又和韩王妃、赵王妃一起,在慈恩寺里四处转了转,谈了些不咸不淡的话题。韩王妃坐到一半,忽然感到腹中不适,便向皇后告了罪,到茅厕里去了。赵王妃左等右等不见人,自己也因为多饮了些茶水,遂也到茅厕里去了。皇后静静地坐在那里品茗,心绪安宁且平静。   忽然之间,她看到墙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。   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,身量未足,比她的女儿还要稍矮上一些。皇后感到奇怪,便起身道:“你是何人?为何会在这慈恩寺里?侍卫们没让你出去么?”   少年站在阴影里,冷冷地望着她。即便隔着婆娑的树影,隔着三丈来远的距离,皇后也依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,像是有凉气从脚底冷飕飕地冒了起来,一直窜到了头顶上。   她皱起眉头,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 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,目光阴阴沉沉,像是带着很大的怒意。   “你是皇后。”他一字字地说道,略微带着一点沙哑,还有一点少年未变声的尖锐,“再嫁九郎,协理朝政,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?又或者说,在你心里,从未有过对先帝的半点敬畏?”    ☆、长安春日宴3   一时间满院寂然,只能听到树影的婆娑声。   皇后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,又兜头地直浇下来,浇得她全身上下都凉透了。她戒备地望着那位少年,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。但那少年置身在阴影下,看不清楚面容,只能从身上的衣袍配饰里,推断出这少年非富即贵。   一位非富即贵的少年,怎么会忽然跑到寺里来,质问她当年的事情?   要知道那些事情,距离今日已经整整三十年之久。莫说是当年的老臣,就算是当年的青年才俊,现在也已经垂垂老矣,将那些事情忘得七七八八了。自从她协理朝政、与皇帝二圣临朝以来,早年那些置疑的声音,就全部都销声匿迹了。起码在长安城里销声匿迹了。   这少年是谁?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   侍卫呢?侍卫……   刚刚侍卫们是清过场的,还在外面层层叠叠地守了三圈,这位少年到底是人是鬼,怎么会忽然跑到这戒备森严的慈恩寺里来,还质问了她这一番话?   一时间皇后心里惊疑不定,百十种念头从心底一齐涌了上来。   少年静静地望着她,目光阴阴沉沉,声音也略有几分嘶哑:“我今日到这里来,是想问一问你,这些年这些事,你可曾后悔过?哪怕只有微微的一丝?”   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答案。但不问个明白,心里总是有些疙瘩。   皇后缓缓摇头,道:“不曾后悔过。”她说到这里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声音略微低了一些,有些茫然且恍惚地说道:“有些事情……纵然是有些遗憾,但要是重来一次,我也依然会这样做。”   步步心机,步步为营,才有了今日的皇后尊位,才有了二圣临朝的佳话。   少年郎似乎有些失望,又似乎是有些了然,低声道:“果然如此。”   他上前两步,从阴影里露出半个下巴来,声音依然是阴阴沉沉,略带着几分嘶哑之色:“既然如此,那我便最后再问你一句话罢。”   “——阿武可还认得朕?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马车隆隆地驶过朱雀街,往宫城而去。   皇后闭上眼睛,在马车里侧卧而眠。旁边的女官不敢打扰她,便执了汗巾子,不时地给她擦汗。她像是做了一场极为可怕的噩梦,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渗出来,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。   忽然之间,她绷直了身体,猛然坐了起来,面色异常地苍白。   女官递过一盏温水,柔声道:“皇后可大好了?”   皇后摆摆手,将那一盏温水推回去,仍显得心有余悸。她知道那不是梦,刚刚她在慈恩寺里,确实碰到了一个自称为朕的少年。那位少年身手矫捷,还没等她唤侍卫过来,便已经三两下地翻墙离去了。在离开之前,他还冷冰冰地留下了两句话:   “朕给你留些颜面,也给九郎留些颜面。昔日之事,阿武当谨慎以待之。”   “若是阿武僭妄,朕不惧手诛于你。阿武好自为之。”  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,却让她禁不住脊背生寒。好自为之,阿武好自为之,她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那两句话,想到少年离去时,那种锋利如刀的阴沉目光,心里隐隐地有些后怕。   她不是没有想过,为何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会自称为朕。  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,那少年到底是真的,还是假冒的……是不是某个政敌使出的计策,让一个少年假称先帝转世,然后来逼迫她屈服;她也曾经想过,先帝故去已经整整三十多年了,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,到底有没有可能,是那位陛下的转世。   但她仔仔细细地、翻来覆去地想,都想不出反驳的话。   少年的目光太锐利了,也太像那位陛下了。   她自认看人的本事不差,否则也不会以女子之身,与皇帝二人同理朝政。那位少年年纪虽轻,但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势,那种久居上位者才会有的目光,那种凛然不可犯的姿态……   实在是太像了,太像那位陛下了。   皇后转头望向女官,低声道:“你说,这世上当真有转世重生之事么?”   女官一愣,随即惊讶道:“皇后何出此言?这些不过是巫女术士们捏造出来,编排愚夫愚妇用的。就算人当真有转世,也早就渡过了忘川水、饮了孟婆汤,前世记忆忘得干干净净了。”   是啊,就算那人当真转世重生,也早就已经渡过忘川水,饮过孟婆汤,前世忘得干干净净了。   但如果……他是真的有前世记忆呢?   皇后抚着胸口,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上,怔怔地有些出神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马车隆隆地驶进了大明宫。   皇后被女官扶着下来,却没有回寝宫去,而是问道:“圣人可还在宣政殿?”   旁边的宫女答道:“回皇后话,圣人今儿累了,便早早地回宫去歇着了。”   皇后轻轻唔了一声,有些失望。她想找个人纾解胸中的苦闷,但却又不知道找谁才好。忽然之间,她看见小女儿跳下马车,冲车里的人挥挥手,又笑着说了两句什么,便道:“去太平公主宫里。”   太平的寝宫里依然同先前一样,干净素雅,偶尔点缀着几支名贵的绛紫牡丹。   皇后的到来让太平感到颇为惊讶。她迎上前去,有些意外地问道:“阿娘怎么过来了?刚才还有宫人来禀报说,母亲到寺里进香去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朝旁边的女官递了个眼神。   那女官乖觉,便道:“刚才皇后感到身体不适,便提前一些时间回来了。”   太平低低噢了一声,扶着皇后来到榻前坐下,又命人上了茶水辅食,笑道:“阿娘可要用些豌豆糕?这是女儿在前……前些时候学过来到,让宫女们试着做了几回,颇有一些滋味。”她一面说着,一面拈起一块糕点,递到了皇后嘴边。   皇后拿她没有办法,遂就着她的手吃了。糕点甜而不腻,在舌尖淡淡地化了开来,倒是颇有几分滋味。她用过一块后,便赞赏地点点头,道:“很好。”又问道,“可曾给阿耶送过去了?”   “送了送了。”太平笑道,“早已经给阿耶各拣了两份送去,阿耶也很是喜欢。”   皇后这才罢手。她侧头望着自己的女儿,心里忽然浮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。这个女儿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,不但偷偷溜到河西去,还不声不响地让吐蕃人栽了个大跟头。要不是女儿身暴露,御史台弹劾她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来,指不定这个女儿还会封侯拜将,官至三四品呢。   但这样一个女儿,她怎么看怎么感觉古怪。   不像是大明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,反倒像是传言里的沙场女将……   她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位少年,又将那份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。无论小女儿前世是谁,今生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,大明宫里的太平公主。血缘的牵绊,是万万斩不断的。   “阿娘像是有心事?”太平一面布菜,一面看似不经意地问道。   皇后哑然笑道:“你看出来了。”言罢她将慈恩寺里的事情,拣些重要的同太平说了。她没有点明那位少年的身份,因为迄今为止,没有任何证据表明,慈恩寺里出现的那位少年,就是仙逝三十年之久的先帝陛下。她仅仅是提到了一位少年,而后说他言辞古怪而已。   太平略一思忖,又回想起少年郎离开时,那种阴沉且愠怒的眼神,隐隐地有了些不好的猜测。她问了问那位少年的相貌,但皇后却说,当时少年隔得远,又是站在阴影之下,她看得不大清楚。   太平仔细推测了少年离去的时间,心里暗暗想着,阿娘见到的那位少年,多半就是他了。   莫非那位少年的前世,同阿娘有什么仇怨?   太平心里有了一些不安,但却影影绰绰的,想不清楚。   忽然皇后笑道:“不说这个了。我听说你前些日子,去见了见萧晊?”   太平动作一顿,随后字斟句酌地说道,“是啊,他是我在鄯州的顶头上司,又是我的表兄,我在军中的那些日子,他对我照拂良多。这回萧郎从鄯州回来,我去见一见他,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”   皇后又续道:“后来还去了一趟兵部?”   太平的手微微一抖,但很快便稳住了动作,神色平静道:“有些残留的事情要处理。”但究竟是什么事情,她却没有明说。  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很久,才低声叹道:“女儿果然是大了。”学会耍小心思了。   太平动作一顿,慢慢地伏在皇后膝头,低声道:“不管阿月长到多大,都是阿娘的孩子。阿娘这些年的关心疼爱,阿月都仔仔细细地记在了心上,不敢或忘。”   她闭上眼睛,一字字地唤道:“阿娘。”   皇后轻轻唔了一声,将手覆在太平的肩膀上,良久地沉默不语。   直到太平以为她再也不会出声的时候,皇后才轻声说道:“细细算来,再过两个月时间,就要操办你的及笄礼了。太宗皇帝有言,‘女子十五当嫁,男子二十当娶’,阿月心中可有了驸马的人选?”   太平心头突地一跳,霎时间想到一个人,竟呆住了。   皇后续道:“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儿,阿娘自然不愿意委屈了你。过些日子,阿娘便让宗正寺造册,将长安城里所有未娶的男子,绘了图像送到宫里来。到时阿月要是看重了谁,只管言说便是。”   “我——”   太平低垂下眼帘,目光隐隐有些晦暗。   这一年终于到来了。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,从未对人言说过的往昔,那位记忆中温良如玉的驸马,她心中珍之藏之、何日忘之的那一位……   终于要到来了。    ☆、皎皎明月光1   皇后低下头,和蔼地问道:“阿月以为如何?”   太平伏在皇后膝前,闭着眼睛,喃喃道:“一切由阿娘安排便是。”   皇后笑着说了声好,轻轻拍拍女儿的面颊,又埋怨道:“等嫁人之后,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,整日里没个正形了。阿娘知道你心里素来有主意,但该注意的地方,还是得要注意。”   太平笑笑,从皇后怀里直起身子来,带着几分无奈地表情说道:“前两日阿娘才嫌弃过我,说我在军中呆得久了,没有半点小女儿娇态;我今日倒是有小女儿娇态了,怎么到了阿娘这里,又成了‘整日里没个正形’?”   皇后点点她的鼻尖,叹道:“你啊……”   忽然皇后摇摇头,又道:“好了,你歇着罢,我回宫去了。等三日之后,我会让宗正寺将册子送过来,这两天你就留在宫里,哪里都不要去了。”言罢便起身离去了。   太平静坐了片刻,忽然朝刚刚的女官招招手,道:“来。”   女官犹豫片刻,才慢慢地上前两步,道:“公主有何吩咐?”   太平道:“你将刚才阿娘在寺里的见闻,一字一句地告诉给我听,半点都不许隐瞒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刚刚在慈恩寺里,皇后除了受到点儿惊吓之外,其实没有什么大碍。   那位少年郎倏然出现又倏然离去,趁着所有人都不在的时候,对皇后说了些奇怪的话,然后在赵王妃和韩王妃回来之前,便径自离去了,甚至没有惊动外面的侍卫。女官虽然留在外面服侍,但没有皇后的传召,她也无法进入到内院里。   所以就算太平去问那位女官,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。   太平怏怏地屏退了女官,想起白日里那位少年,依然感到有些古怪。   那位少年的表现太让人称奇了。据说他不但在鄯州打趴了一众兵痞子,而且文采斐然、武艺超群,不在西域任何一位将军之下。最最重要的是,他的任何一个举动,都称得上是礼贤下士。   太平从萧晊口中听到“礼贤下士”一词时,着实惊讶了很久。   而且萧晊还说,此人不但文武双全,礼贤下士,而且比她素有贤名的太子兄长还要让人折服。再加上这位少年是宗室子,又不像真正的太子那样,与周围人有天然的隔阂和疏离,所以这半年多以来,那位少年在陇右可谓如鱼得水,连真正的鄯州参军萧晊自己,都不知不觉地要避让三分。   萧晊还说,如果不是因为诸王来长安城朝觐,那位少年就要跑到西域去,和安西四镇的驻军们好生比划比划,再交上几个过命的兄弟了。   再加上刚刚的宴会里,少年表现出来的异样……   再加上少年离去的时间,皇后在慈恩寺里见到的奇怪少年……   所以他的前世到底是谁?  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太平心里浮了起来。她曾经设想过,那位少年的前世,或许是长安城中的贵胄,或许是卫府里的郎将,甚至是某位溘然长逝的高官……但她仔细对照过少年的生辰年月,实在想不出十三四年前,长安城里有哪一位厉害的大人物逝世了。   莫非少年说了谎,他前世并非长安人氏?   太平揉着额角,想得有些头疼。宫娥们将食案端了上来,她却没有任何胃口,只略略地用了些羹汤,便让宫娥们撤去了食物。外间的天色已近黄昏,微湿的空气让人有些烦躁。太平屏退宫娥,沿着宫墙一圈一圈地走,想着自己纷繁芜杂的心事。   阿娘说不许她出宫,但可没说过,不许她沿着夹道偷溜到皇城里。   太平趁着宫女们不注意,踮起脚尖,悄无声息地沿着夹道,溜过一处宫门,又沿着东上阁楼往前边走,不多时便来到了含元殿前。这座大殿是往日里朝觐用的,现在已经锁了宫门,谁都进不去。太平在殿前绕了一会儿,便又沿着含元殿走到承天门街,闷闷地望着天空发呆。   天边一抹红霞绚烂如火,灼灼地烧得人心焦。虽然她还是很想出去……   太平揉揉眉心,望着不远处的左右监门卫,打消了偷溜出宫的念头。   要是被阿娘逮到,说不定她直到出嫁之前,都要留在宫里禁足了。她花了半年多的时间,才慢慢让阿耶阿娘消了气。要是再偷溜出宫一回,阿耶阿娘定然会勃然大怒的。   公主郁闷地靠在宫墙边上,一下一下地挠着墙。   此时已经是酉正时分,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开始放衙了。承天门街两旁都是官衙,三省六部并左右武卫府,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衙门,都错落地安置在皇城两旁。酉正一到,官员们便三三两两地从衙邸里出来,或是骑马,或是步行,往各自居住的坊市而去。   太平偶然抬头的瞬间,便看到了一个人。  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,绯袍加身,腰佩长剑,像是刚刚从右武卫府里出来。他朝旁边的同僚们摆摆手,像是在否认些什么,随后便翻身上了一匹枣红色大马,在夕阳里策马远去了。   如往昔谦谦少年郎,言笑晏晏,一世温良。   太平慢慢地俯下.身来,闭上眼睛,喃喃道:“薛绍……”  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。   她本以为,在经历过两世之后,便可以平静地面对那个人。   但在那人出现的一刹那,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,仅剩下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甜蜜和欢愉。   她是真的……忘不了他。   太平慢慢地转回宫里,脚步意外地沉重。周围的宫人们见到她,都齐齐地福身行礼,口称公主万安。她勉强笑了笑,温和地说了句“不必多礼”,脑子里却早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。   她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,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大记得了。夕阳余晖一点点的隐没下去,一轮明月缓缓地升了起来。大明宫里满是月色朦胧,如一场消逝了很久的梦境,直到今天彻底地醒来。   公主低声地、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:   “薛绍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自从那日见到薛绍之后,太平便一直都留在宫里,不愿意出门了。   宗正寺的册子在三天后送了过来,她兴趣缺缺地翻了两下,便搁在一旁不动了。宫娥们面面相觑,不知道公主为何烦心,但又不敢贸然上去劝,便都一个两个地寂然无声了。   太平侧躺在榻上,心里其实有些烦躁,但又无从去发泄。   不多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女官,向她禀报到,濮王妃想在离开长安之前,再见太平公主一面。   太平推开那些画像,问道:“四伯母现在在何处?”   女官答了。   太平点头道:“甚好。收拾收拾东西,我们去见见四伯母罢。”皇后前些天禁止她出大明宫,但可没有说过,如果有长辈想要见她,她是不是还要一直留在宫里不去。   要敬尊长,可是阿耶阿娘从小就教导她的话。   隆隆的马车驶出了大明宫,直往王府而去。   这些天王妃们来到长安,多半是住在驿馆里的,也有住在佛寺里的。要是关系亲厚一些的,在长安城里留有宅邸,便也会回府里居住。公主的马车来到王府前,没过多久府里便出来一位少年,亲自将太平迎了进去。   太平侧头望着那位少年,想问问他是不是去慈恩寺了。但最终还是没有问。   等见到濮王妃时,少年的神情又有些扭曲,像是不甘不愿地走到王妃跟前,唤了一声祖母。   王妃笑道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随后摇了摇头。太平在王妃身前坐了下来,浅浅抿了一口清茶,才听见王妃说道:“劳烦公主跑这一趟了。事实上,今日想见公主的并非老妇,而是这孩子。”   太平转过头去,看着那位少年,微有些惊讶。   少年微微颔首道:“是我要见你。”   少年向太平表明了来意。   这半年多以来,他在鄯州和吐蕃人斡旋,其实是担了很大风险的。因为身为宗室子,偷偷跑到军中去,实在是有些不妥。而且最最重要的是,就算宗正寺不打算治他的罪,他也要到皇帝面前去替自己辩解——而他暂时不想去见皇帝。因为那意味着,他同时要见到皇后。   所以他找到太平,想试探地问问,可有什么规避的法子。   太平微怔了片刻,又看着那位少年,心中渐渐地有些了然。   濮王妃叹息道:“这孩子一贯不大听话,去年偷偷跑到鄯州去,又不声不响地和吐蕃人干了几架,几乎把他父亲愁出病来。好在这孩子福大命大,平平安安地回来了。要是一个不察,在战场上缺了胳膊折了腿,也不知道二郎(新安郡王)会如何犯愁呢。”   太平明显看到,濮王妃在说出“这孩子”三个字时,少年眉毛微微抖了一下。    ☆、皎皎明月光2   濮王妃续道:“因此恳请公主,替这孩子遮掩一些时日。等着孩子回到均州之后,我与二郎定会好生教导他,断不会再让他胡来了。”言罢,起身朝太平施施一礼。   那位少年捏住茶盏,神情有些不大自在。   太平侧头望着那位少年,低问道:“此话当真?你真的会乖乖留在均州?”   按照少年昔日的举动,他肯定不会乖乖留在均州,做一个安稳闲王的。   他的志向不在于此。   少年沉默不语,没有承认,但也没有否认。   濮王妃哎呀一声,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,责备道:“你这孩子,还不答应公主的话?”   少年一顿,没有再多说什么,但表情却颇有几分不悦,像是在隐忍,又像是在隐晦地表达自己的不快。他朝旁边挪了挪,避开濮王妃的手,续道:“我不欲欺瞒公主。”   这番话的意思,就是他不会乖乖留在均州不动了。   濮王妃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   少年言道:“要是单单为了给兵部和吏部一个交代,倒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。但我不想去见圣人,也不想去见天后。公主知道,我是宗室子,但凡宗室子议罪,都要先去见一见帝后二人。”   昨天在慈恩寺里,他试探过皇后,也试探过他自己。他发现自己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皇后,更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过去的一切。他不想去见皇帝,因为一见到皇帝,他肯定会按捺不住,勃然大怒。   在他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之前,他是断断不会进宫面圣的。   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,他也是在完全平息怒火之后,才坦然面对魏征的。   太平微一皱眉,心里的疑虑更深了。   他仅仅是为了不去面圣,就把自己叫到这里来,商议对策?   他宁可相信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公主,也不愿意进宫面圣?   难道他与帝后二人之间,或者他的前世与帝后二人之间,曾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?   太平仔细地推想片刻,想要找到十三四年前,是否真的有什么人,曾经和帝后二人闹得不愉快,且又溘然长逝了。但她反反复复地推想,也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十三四年前,她不过是个稚龄小儿,就算真有过什么恩怨,也早已经被皇后用雷霆手段镇压下去,无从查起了。   她应下了少年的要求,又和濮王妃说了一会儿话,便起身回宫了。   濮王妃没有挽留她,倒是那位少年将她送出了府,道:“如此便多谢公主了。”   太平留意到,他对自己的称呼是“公主”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马车隆隆地驶进皇城,直往大明宫而去。   太平倚靠在车厢里,闭着眼睛,神情有些疲惫。昨天萧晊对她说,因为她是太平公主的缘故,所以兵部和吏部里的事情有些难办,甚至连御史台都横插了一脚,弹劾她的折子能从长安排到洛阳。这半年多以来,她之所以安然无恙,是因为皇后将折子扣下来的缘故。   所以少年的事情,也要徐徐图之才行。   想到此处,太平又感到头疼了。   如果她不是公主,甚至如果当初她的男装没有暴/露,事情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。公主的身份给她带来了诸多便利,也给她带来了诸多的不便。例如她需得时刻谨言慎行,例如她不能随意出入卫府,例如她的一举一动,都有礼部和宗正寺时时刻刻盯着,不容她出任何差错。   如果现在是二十年后,甚至是十年后就好了。   等到那时,她断然不会有这样多的限制,也不会有这样多的烦恼……   马车隆隆地驶过了承天门街,从左右武卫府的中间穿堂而过。太平心神一动,不知不觉地掀开了车帘,朝右武卫府的方向望过去。今天是休沐日,卫府里冷冷清清地没有多少人,唯有两个侍卫百无聊赖地站着,和门口的石狮子一同守门。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便将帘子放下来了。   今天早晨,宗正寺给她送来的册子里,没有薛绍的名字。   她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差错,或许这与自己的名声有关,又或许这不过是个巧合。阿娘昨日对她说过,今天晚上会到她宫里来,亲自陪她挑选驸马。或许她可以借机问一问阿娘。   太平思量停当,便靠在车厢里,阖眼小憩了一会儿。   等她回到宫里,已经是黄昏时候了。   宫娥们提着食案,在太平面前整整齐齐地摆开,但太平却没有丝毫的食欲。她抬箸用了一些,又取过手边的册子,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会儿,确认其中没有薛绍的名字,便丢开了。   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?   公主很苦恼,苦恼地捏着筷子,将盅里的羹汤搅了一圈又一圈,直搅得那盅汤变凉了,都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。她放下羹汤和筷子,挥挥手让宫娥们退下,枕着自己的胳膊发呆。   事情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呢?   她想起自己前世的前世,还是个大明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。母亲让她挑选驸马,她便爬到高高的皇城上,指着城墙下的少年郎君笑道:“我要他做驸马。”   那时薛绍不过十七岁,刚刚被擢升三级,绯袍加身。   十五岁的公主跑去求了紫袍玉带,又跑去给自己拣了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,便把自己嫁了出去。那一年的长安城,十里红妆,赫赫扬扬,连阿娘都禁不住在感慨,那是实实在在的盛况。   但事情怎么会变了呢……   太平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,将里面的男子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,试图找出一些端倪来。渐渐地,她还真发现了一些不妥的地方。这些男子大多出身不凡,父祖不是六部主官,就是一朝宰相。但薛绍他……他以门荫入仕的时候,可是实实在在的武官啊!   她心中微微一动,丢开册子,下榻去找皇后。   但还没等太平收拾齐整,皇后已经带着两个女官进来了。今天皇后气色很好,眉梢也隐隐带着几分笑意,像是碰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。太平捏着那本册子,伏在皇后膝前道:“这些男子,我全都不喜。我想自己再择一位驸马。”   皇后哑然道:“这许多少年郎,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?”   太平振振有词:“我不嫁文弱书生,不嫁五姓高门;年纪太大的我也不嫁,太小的我也不嫁,比我大两岁恰恰合适。我也不喜过分粗豪的武官,更不喜……唔,总之不能随意嫁了。”   皇后略一思忖,便明白了女儿的意思。她戳戳太平的脑门,将那本册子收回来,道:“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?”  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。   皇后斜睨她一眼:“那你挑中的那个人,他想要尚主么?”   太平愣住了。   ——那你挑中的那个人,他想要尚主么?   这一世薛绍完全不认识她,因为她过去三年里,一直都在陇右道和吐蕃人打打杀杀。而且据说她回到长安之后,还多了个凶神恶煞的名声。所以薛绍他——想要尚主么?   太平怔怔地看着皇后:“他、他……”他还不认识我呀。   皇后一见她这副表情,便猜了个八/九不离十。她戳戳太平的额头,又摇头叹息道:“你啊,总是这般莽撞。要是那人不愿意尚主,又或是出……我哪里能将你轻易嫁给他?”   太平低下头,喃喃道:“那可如何是好。”   皇后将册子卷起来,轻轻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:“要是你真看中了谁,不妨等过些日子,阿娘替你办一场桃花宴,让你二人见一见面罢。阿月,你当真一眼便相中了那人?”   太平摇摇头。   ——不是一眼,是整整一世。   她抱住皇后的胳膊,笑吟吟道:“那便多谢阿娘了。阿月保证,阿娘见到那人,心里也会喜欢的。”   皇后斜睨她一眼:“那人当真这般好?”   太平点点头,坚定道:“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。”    ☆、忆往昔,少年郎1   皇后说要办一场宴席,那自然是水到渠成的。   请柬很快送到了长安城各国公、郡公、侯、高门大姓的府里,但帖子上却并未明说事由,只说是让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一齐赴宴。国公夫人们私下里揣测,这回应该是皇后忽然心血来潮,想要给各家郎君娘子们做媒,所以才设下了这一场宴席。至于同样跟来赴会的太平公主么——   听说公主已经挑好了驸马,这次不过是来凑热闹的。   一时间长安城里花团锦簇,花钿钗环又卖得脱销了。   三日之后,一场赏花宴再次设在了芙蓉园里。这回的赏花宴与上次不同,赴宴的不是各家王妃,而是长安城里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们。年长的夫人们和皇后一起,在园子里辟了一处僻静的亭子闲谈,将大半的地方都让了出来,给郎君娘子们尽情地折腾。   太平便是在这时走进芙蓉园的。   她今日戴了帷帽,还特意换上了表姐妹的旧衣服,为的就是不引人注目。园子里已经三三两两地站了好些人,娘子们大都三五成群地聚在桃花树下,指着远处的少年咯咯脆笑。太平今日是为了来找薛绍的,就没有和她们凑在一堆,而是自己拣了个干净的地方呆着,望着缤纷的桃花发呆。   昨天夜里,萧晊派人给她递了个话,说是事儿办不了。   原本她是想通过萧晊去问问兵部,是否能将新安郡王之子在鄯州的事情抹去。毕竟他仅仅是在鄯州呆了半年,又很少表露身份,别人也只是隐约感觉到,那是个挺厉害的宗室子。但到底那人是哪一位宗室子,就无从探知了。   但是萧晊却对她说,这事儿办不了,因为兵部侍郎即将任满,将考评之事看得相当重要。别说是一位莫名其妙跑到鄯州去的宗室子,就连她太平公主留在鄯州的事情,也全都抹不掉。如果这位少年想要脱身,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八议,到圣人和天后面前替自己辩解一回,才能算是了结。   太平感到很犯愁。   她疑心那位少年与父母有瓜葛,因此也不想让少年走八议。因为那日少年亲口对她说过,他不想面对圣人和天后。当时少年的眼里,隐隐带着几分压抑的愠怒。   而且萧晊已经顺便派人去查过,那日出现在慈恩寺里的少年,约莫有十三四岁模样,从衣帽服饰来看,多半就是这位新安郡王之子。再联系到皇后当日的神情状态,还有少年离去之前,那种既愠怒又压抑的目光,太平就更不敢让他走八议了。不单止是因为少年不愿,也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爹娘。   因此这桩事情,还需要从长计议才好。   太平挪了挪身子,又倚靠在一株桃花树下,静静地望着天空。周围人三三两两地都在笑,说着些长安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儿。隐隐约约地,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   “听说太平公主生得凶神恶煞,方鼻阔口,往皑皑雪原上一站,就吓跑了吐蕃人。”   ——这是哪里来的谣言?   “对对!我堂兄也说过,当年公主出长安时,他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眼。他说公主不但生得凶神恶煞,而且肤色黝黑、形容粗陋,身上还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儿。”   ——那是因为当年她偷溜出大明宫,为了掩人耳目,往自己身上抹了污泥。   “但公主是个顶厉害的人呀……我听阿耶说,公主当年在陇右道的时候,声名可是传遍了军中。公主说谁三更死,谁就活不到五更,顶厉害的呢!简直就是天生的阎王奶奶。”   ——那是因为在她前世的前世,曾经真正地经历过这一切。所以她知道吐蕃国主什么时候会死,也知道吐蕃大相什么时候会暴亡,并且在闲谈时,偶尔提到了两句。   “呀……难怪公主自从回长安之后,就一直都闭门不出呢。我还听传言说,公主使计将吐蕃二十万大军围困在河谷里,当天夜里地动山摇,像是地狱里的恶鬼都出动了,莫非她真是吃人的妖怪?”   太平站在她们身后,静静地望着她们。   “真、真是吃人的妖怪呀。”一位小娘子抚着胸口,连连惊呼道。   ——吃人妖怪就站在你们身后啊,_(:з」∠)_   太平隔着帷帽,望着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娘子们,心里颇有些无奈。她在她们身后站了很久之后,才有一位穿红衣的小娘子发现了她,迷糊地问道:“咦、咦咦,你是谁呀?”   她一面打量着太平,一面随口问道:“你也是来赴宴的娘子么?我还从未见过你呢。你是崔家、李家、卢家,又或是那一家的娘子?唉呀,既然都是来赴宴的,不妨和我们一起打络子罢。要是你不会,我可以教你呀。”她说着,将手里未完的络子亮出来给太平看。   太平无奈道:“我封号太平,刚刚从陇西回来不久。你们口中的吃人妖怪,唔,是我。”   “啊!”   “你、你是太平公主?”   “你你……你,你真是公主?”   “臣臣、臣女参见公主……”   一时间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,小娘子们战战兢兢地起身行礼,口称公主万安,眼角余光却在不停地瞟着她,一个个既好奇又胆怯。太平想起刚才那些传言,忍不住又是好笑,又有些无奈和气恼。她从旁边抽了两根丝线,十指翻飞,不多时便打了一道漂亮的络子出来,递到红衣娘子手里,续道:“往后莫要再乱传那些谣言了。”便走到园子的另一边,在桃花树下,继续闭目养神了。   小娘子们一个个地面面相觑,你戳戳我、我戳戳你,迷迷糊糊道:“公主一点儿也不凶呀……”   她们身后传来噗嗤的笑声,紧接着一位身穿蓝色襕衫的公子笑道:“公主倒是不凶,但你们都凑在这里做什么呢?阿娘昨夜可都交代过了,要是今日谁看上了哪位郎君,都会让人去做媒说亲。你们一个个地留在这里,是想要盲婚哑嫁么?”   那位穿红衣的小娘子戳戳他,不高兴道:“那你说说,都有谁过来了?”   蓝衫公子又笑道:“别老盯着你哥哥来使唤,你让自己的贴身婢女过去瞧瞧,不就都明朗了?还有诸位堂妹们,但凡有一人过去瞧瞧——唉唉,别打别打,哥哥告诉你还不成么。瞧见曲江池旁边的那两席了么?一席是崔家的,一席是卢家的,俱是族中十七八岁的儿郎,与你们年岁相当;还有隔壁长廊下的那四五个人,都是裴家的郎君;再右手边的两位郎君——唔,我劝你们还是莫要招惹的好,那是鄂国公府里的两位公子,早已经定了亲的;再来就是刚刚下马的那几位,瞧见了么,都是武官出身,一个是安北都护的幼子,出身天水姜氏,和你们年岁相当,还有一个是前左武卫将军的幼子,出身河东薛氏,也与你们年岁相当,再有一个是剑南道锦州参军家里的独子,与阿晊做过半年的同僚,秉性倒是不坏;最后那两位郎君,一个出身河东薛氏,另一个出身弘农杨氏,俱是门荫入仕,少年封爵……你们记着,不管看上了哪家郎君,都别找身上带着爵位的。”   “为、为何?”一位小娘子问道。   蓝衫公子合起折扇,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:“那是给县主们预备着的。你没瞧见今年长安城里,处处都能见到王妃么?你们身上没有封号,拿什么去跟县主们争?四妹妹倒是有乡君的封号,但其他人……”他摇摇头,不再说话了。   小娘子们连连点头,各自打发了贴身婢女,到前头去瞧瞧。   片刻时间后,外面那几位郎君都进了芙蓉园,拣了一处干净席面坐下了。今日这园子里处处都是年轻人,皇后和夫人们已经到亭子里歇息去了,故而不像往日那般拘谨。又过了片刻之后,园子外又进来了两拨人,与其他人各自打了招呼之后,也拣了两处干净席面坐下了。   桃花树下的那位公主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   芙蓉园里的人已经很多了,郎君娘子们三五成群地分散开来,每走两步便能碰到一席。这回皇后下了大本钱,几乎把长安城里所有能排得上号的,都叫到这里来了。眼下园子里随便挑拣出一位,不是国公家里的郎君,就是郡王府里的县主,再不济也是朝中大员家里的幼子幼女,不一而足。   太平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两圈,最终停留在了一位青衣男子身上。男子侧过头,对身旁的同伴说了两句话,面上仿佛带着淡淡的笑意。同伴摇摇头,嘀咕了两句什么,他便站起身来,朝园子门口的枣红色大马走去,像是要去取什么东西。   太平亦起身走到园子门口,等他取了东西回转时,才出声道:“郎君留步。”    ☆、忆往昔,少年郎2   ——郎君留步。   青衣男子回过身来,见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小娘子,便温声问道:“娘子有何吩咐?”   太平静静地望着他,眼里不知不觉地多了些朦胧之意。即便隔着一张帷纱,也能感觉到那人一贯温和的目光。她抬手,缓缓地摘下了帷帽。   露出面容的一瞬间,她看见青衣男子身形一顿,眼里多了些痛苦迷茫之色。   但太平无暇去细想,便将早已经想好的话脱口而出:“不知郎君今日前来,可是得到了皇后的相邀?我听闻今日前来的郎君里,有三人手持描金拜帖,是皇后亲笔写就。刚刚郎君手里……我奉夫人之命,前来邀请手持描金拜帖者到席间一叙,不知郎君可否赏光?”   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,像是真的一样。   青衣男子的表情先是愕然,再是惊讶,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无奈。就像很多很多年前,他在面对那位胡搅蛮缠的小公主时,也是这样温然且无奈的表情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描金帖子,将它递到太平面前,问道:“是这个么?”   太平接过帖子,又装模作样地研究片刻,最后一本正经道:“嗯,就是这个。”   青衣男子哑然失笑,眼里透着深深的怀念之意。像是在很多很多年前,小公主也是像现在这样,最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,而且每每都跟真的一样,将他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去。   ——已经有多少年,不曾有过这样微甜的记忆了呢?   ——总该有七八年了罢。自从自己锒铛入狱,又重新回到幼年时代开始,就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过公主了,也再不曾听到过,公主那些胡说八道的歪理了。   他低下头,望着眼前的公主,低低问道:“你要带我去哪里?”   太平将描金帖子还给他,将帷帽系好,又施施行礼道:“郎君请。”   青衣男子跟着她七拐八绕,渐渐远离了喧闹的人群,来到一片繁茂的杏林里。杏花还没有全开,只深深浅浅地吐了些蕊,空气中飘散着一缕微甜的香气。太平停住脚步,回身望着他,笑道:“就是这里了。”   青衣男子哑然笑道:“这里?”他上上下下、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眼,道,“这里可没有什么夫人。娘子特意将我引到这里来,是为了与我一同赏杏树么?”   太平没想到他会这样说,怔了片刻,才摇头道:“没有啊。”   她将帷帽取下来,望着青衣男子道:“不是我家夫人要找你来,是我要找你。你既然持着帖子到这里来,自然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罢?这里——嗯,是皇后想要牵红线的地方。”   青衣男子含笑望着她,示意她说下去。   太平轻轻咳了一声,道:“敢问郎君,可有妻室?”她说完,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他。   青衣男子先是一愣,继而低低地笑出声来,胸腔微微震动。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,总该有十余年了罢。依稀记得公主当年,也是像这样把他拐骗出来,问他愿不愿意做驸马的。   重生以来那些浅浅淡淡的苦涩,那些终将不可即的苦痛和迷惘,似乎就在公主的温然一笑里,悄然远去了。往昔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,一场不愿去回忆的、终将痛苦的梦境。   他低头望着太平,温声问道:“你一贯这样大胆么?”   ——咳、咳咳。   太平眨眨眼睛,将那一缕异样的感觉压了下去,正色道:“长安城的女子,一贯都很大胆。”   这回倒不是太平胡说八道了。大唐女子素来彪悍,当街抢亲的也不是没有,在相亲宴上逮到一个看得顺眼的郎君,问问他是否有妻室,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。她真的,一点儿都没有出格。   太平笑望着青衣男子,问道:“有,还是没有?”她心里知道答案,但却想让他亲口说出来。   青衣男子闷笑了两声,无奈道:“在问我是否有妻室之前,你我不是应当互通名姓么?”   ——哎、哎呀,忘记了。   太平眨眨眼,暗暗地有些苦恼。她当然知道他是谁,但他却是这十多年来,第一次见到自己啊。她自然而然地表现出熟稔,但眼前这位脾气涵养俱佳的男子,却并不认得她呀……   那时太平还不知道,她的驸马早就认出她来了,但一直都不曾拆穿她。   青衣男子看见她窘迫的样子,忍不住又摇头失笑。刚刚初见到公主时,那些莫名的痛苦和懊恼,都在一霎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,仿佛是乍一见到她,就再也没有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一般。   他上前半步,温言道:“某姓薛,单名一个绍字,因年岁尚未及冠,故而未曾蒙赐表字。不知娘子姓甚名谁、家住何处、芳龄几何?”一字一句煞有介事,像是从来不曾见过公主一般。  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,他不但见过公主,还与公主一同生活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。  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,眼神四下乱瞟:“那、那个……”   青衣男子又是温然一笑,言道:“我观娘子有些面熟,想来是在幼年时,曾和娘子有一面之缘罢。但不知娘子是哪一家的闺秀,绍实在是有些懵懂。”   他幼年时曾回过长安几次,少年时也曾久居长安城。说是曾与太平公主有过一面之缘,倒也不算是有错。但幼时的那些记忆,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,他便也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上一句:在幼年时,与娘子有过一面之缘。   他们两个,明明都知晓对方是谁,但又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。   太平低咳一声,结结巴巴道:“啊,是、是么?”她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,实在是想不起来,自己何时曾与薛绍见过面。但细细揣测起来,应该是城阳姑母回长安的时候,远远地见过几回罢。不过后来她去了陇西,便一直都没有再和薛绍见面了。   青衣男子忍住笑,又正色道:“但不知娘子,是哪一家哪一室的闺秀?”   太平睁着眼睛说瞎话:“我姓武,算是皇后的半个姻亲。”   青衣男子忍俊不禁,明知道太平在说瞎话,却也顺着她的话头,接口道:“原来是武娘子。不知娘子刚刚询问我的那一席话,却是何意?”他忍住笑,又正色道,“绍尚无妻室,亦无妾室。”   太平心头一跳,想说既然如此,薛郎不妨娶我可好?但又一想,便感觉这番话委实突兀。她与薛绍生活过两千多个日日夜夜,与薛绍早已经熟稔,但眼前这位少年郎君,他、他是第一次见到她。   太平垂下头,蔫蔫地说道:“我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。”   她垂头丧气的,像是一只找不着家的鸟儿。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,投出了两小片扇形的阴影,一扇一扇的,宛如蝶翼。   青衣男子失声笑道:“你啊……”   他低头望着太平,温言道:“我在来时之前,曾听闻过这场赏花宴,是皇后为太平公主所设。娘子既自称姓武,又是皇后的姻亲,那自然是太平公主无疑。”   言罢,他后退了半步,长长地一揖到地:“臣薛绍,参见公主。”   ——哎、哎呀,露馅了。   太平呆呆地望着他,心里有些疑惑。武家的两个小娘子,今天也来到了芙蓉园里。她自称姓武,就是要借一借表姐妹的名义,拖延上一些时日,好去说服阿娘。但薛绍他、他怎么会知道?   难道他昔年真的见过自己,但自己却已经记不清了么?   她轻咳一声,讷讷道:“你无需这样多礼。我将你带到这里来,也是为了避开阿娘的视线。”   太平说到后来,颇觉得有些底气不足,想了想又道:“我是想要问问你,可愿意做我的驸马?唔,我知道你我尚且不大熟,我也会跟阿娘拖延一些时日,等你好好考虑清楚了,再来回答我罢。”   言罢,她戴上帷帽,系好系带,转身便要离开。   忽然之间,身后有人低低说道:“请恕微臣,不能答允。”   太平愕然转身,惊讶道:“为何?你有了心上人么?”   那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,缓缓说道:“我会给公主带来灾祸。”   他会给她带来一场沉重的灾祸,让她苦不堪言。   在狱中的那些岁月里,他不敢去想,公主在得知那个消息之后,将是怎样的失望与难过。那时她即将临盆,他却唯有在狱中颓然地死去,连见公主最后一面亦不可即。   他也曾经想过,如果自己能再见公主一面,将要如何去说、如何去做……但是等他真的见到她了,才发现先前所所想的那些话,全都变成了空中楼阁,在她的目光里轰然倒塌,连半点都不剩下。   他想要留在公主身边,如他前世所言,许她一世白首。   但是最后,他连守她十年都做不到了……   青衣男子深深地望着她,眼里有痛苦和懊恼的情绪在交织。他想如前世那般,真真切切地说一个“好”字,但他做不到。前世的那些痛苦经历,如同巨石一般压在他的心脏上,沉沉地压了他七年,直到现在,他才能痛苦地对公主说,他做不到。    ☆、忆往昔,少年郎3   太平惊讶地看着他,久久都说不出话来。   “你、你在胡说些什么?!”她愕然道,“什么叫做‘会给我带来灾祸’,你在右武卫中呆了数年,难道还会相信鬼神命理之说么?你、你到底在想些什么?!”   青衣男子抬起头来,摇摇头,眼里隐隐有些悲痛之色。   “我本不该相信那些命理之说的,但奈何我却不得不相信。公主还是另择良婿罢,请恕臣——不敢僭妄。”他朝太平长长地一揖到地,便转身离去了。   忽然之间,有人攥住了他的衣袖:“等等。”   青衣男子脚步一顿,无奈道:“公主且留心些罢,这里处处都是眼线。”   “我不怕那个。”太平摇摇头,道,“你告诉我,你为何会相信那些命理之说?还是你有了其他的……要是后者,你直接对我言说便是,阿娘不会为难你,我更不会。”   他无奈地笑笑,道:“我从来都孑然一身。”  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,握住太平的手,一点点地松开,言道:“我为何不能相信命理之说?既然我注定会给公主带来灾祸,防患于未然,总该是好的。公主何必拘泥我这……”   “因为你从来都不相信这些鬼话!”太平一恼,一番话险险地脱口而出。   青衣男子僵住了:“‘从来’?”   他直直地望着太平,缓缓说道:“臣与公主素昧平生,何来‘从来’之言?公主难道从前见过微臣么?”他忽然想起来,坊间传言太平公主十一岁时奔赴辽东,十二岁时赶赴西域,完全不像是大明宫里娇养出来的公主。难道太平她也……薛绍想到此处,暗暗地有些心惊。   是了,她定然也像自己一样,从未来回到了过去。   ——怎么会、怎么会这样……   青衣男子踉跄了两步,缓缓地推开太平的手,摇头道:“但就算公主从前见过微臣,也从未与臣生活过,自然不知微臣脾气秉性如何。臣自知并非良配,不敢耽搁了公主,还请公主另择佳婿罢。”   言罢,他又是长长地一揖到地。   太平呆呆地站在原地,惊愕地说不出话来。   她想说我认识你呀,但薛绍肯定不会相信她的鬼话,因为这一世他们从未见过面——或许小时候见过——但前世薛绍从来不是相信鬼神命理之说的人呀,怎么这一世忽然就相信了呢?   她感到薛绍的话有些古怪,但又想不出是哪里古怪,便呆呆地看着他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。   青衣男子望了望她,忽然笑了。   他现在已经完全笃定,公主也像自己一样重生了。而且她非但重生了,还依然像从前那样喜欢胡搅蛮缠。但是、但是,如果公主也重生了,却又教他如何去面对她。   那些人、那些事,那些不堪的记忆,如同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脏上,压得他钝钝地疼。   “公主。”他温言道,“您该回去了,否则皇后会等急的。”   太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果然看见有四五个宫女从亭子里出来,东张西望的,像是在找什么人。她知道是阿娘在找她,但眼前的情形却又脱不得身,不知不觉便有些焦急。转眼间已经有两位宫女发现了她,正朝这边走过来,而且像是十分焦急。   青衣男子又道:“公主该离去了。在这处地方呆久了,难免于公主名声有损。”   太平抬头瞪他,但终究是底气不足——因为这一世薛绍与她不熟——她道了声抱歉,便匆匆地感到前边去了,恰好与找她的宫女撞了个正着。   青衣男子望了她很久,最终长长地叹息一声,亦转身离去了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“阿娘找我有事么?”太平一面往回走,一面问道。   宫女道了声是,又道:“前些日子陛下寻了些牡丹花来,养在皇后寝宫里。这些日子不知怎的,花儿忽然就谢了。皇后感到烦心,遂邀公主前往一观。”   ——胡说八道。   太平忿忿地想,她娘什么时候得了几盆牡丹花?又怎么会在这场相亲宴上,叫她回去看花?定然是胡说八道、满口胡言、信口雌黄……唔,起码阿娘确实是要找她,虽然这次的借口相当拙劣。   她摆摆手,道:“我知道了。下回休要再提牡丹花。”   宫女楞了片刻,随即便闭口不言了。她三转两转地就将太平带到了凉亭里,便同其他宫女一起退下去了。皇后端起茶盏,浅浅地抿了一口香茗,看似不经意地问道:“可见到那人了?”   太平言道:“已见到了。阿娘千万莫要插手,这事儿总归让我自己办。”   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:“自己办?择驸马的大事儿,如何能让你自己办?你还不满十五岁!”她伸出手指,轻轻戳了戳太平的额头,又感慨道,“总该是女儿大了,有了自己的主意,也不爱听阿娘叨咕了。罢了,阿娘也不闹腾你。方才见到你心仪之人了?那人看你如何?”   一面说,一面将太平拉到身旁坐下,又替她拂去了鬓边的杏花叶子。自从上回太平对她坦陈,说是自己已经挑好了驸马,她心里便有些烦忧。直到今天见到那位少年郎,她心里的烦忧才渐渐去了。   如果是薛家的那位少年郎,那与太平倒是天作之合,堪称良配。   她知道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幼子,年少时便名满长安。这些年他身在右武卫府,行事稳妥,不骄不躁,颇得主官赏识,她在官员考绩里也看到了几次薛绍的名字,可以说是年少有为。   但不知道刚刚太平在杏林里,与薛绍说了些什么?   她心中有些好奇,但又担心女儿面皮薄,便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。   太平笑道:“很好。”她只说了这两个字,便不再说话了。   皇后摇摇头,暗想还是等自己回宫之后,再好好地问一问她罢。   她思量停当之后,又和太平一起用了些膳食。忽然之间,刚刚退出去的女官又去而复返,附在皇后耳旁,低声说了两句话。皇后点点头,示意自己知道了,然后略一抬手,女官便退了下去。   随后她按住太平的肩膀,颇为严肃地问道:“这些天你去兵部了?”   太平大大方方地说了声是,又道:“前些年的事情,还需要同兵部侍郎好好说道。”她指的是自己后来女儿身暴/露,课考未过,最终不得不滚回到长安城的事情。   皇后想的却不是这个。她望着太平的眼睛,一字字问道:“你想让新安郡王之子免走八议,直接过宗正寺下判?”   太平迷糊道:“这事儿有差么?”横竖都要走宗正寺,不过中间免去了面圣而已。   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,道:“但宗正寺里疯了。武承嗣刚刚派人来对我说,那少年是薨逝已久的先帝,还要纳头下拜,简直……”而且还是待帝王之礼的大跪大拜,简直荒谬。   莫名地,她又想起了那日在慈恩寺里的少年,心里暗暗地有些震惊。   太平愕然道:“先帝?!”   她继而又问道:“是哪位寺里的官员这样说?宗正寺少卿么?”她记得宗正卿是那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武承嗣,肯定不会做出“称少年是先帝,随后纳头便拜”的事儿来。但宗正寺是处理皇家宗室事宜的地方,里面有许多宗室里的老人,他们昔年就是服侍先帝的。   皇后深深地呼吸几下,等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了,才缓缓道:“胡言乱语,不可当真。”   刚刚女官对她说,太平公主在其中使了些巧力,本来这位少年是应该先面圣决议,再过宗正寺决议,最后才走刑部和大理寺八议的。但不知怎么的,前两个顺序就被调换过来了。   所以刚刚在宗正寺里,有人从少年的言行举止里认出了先帝,便伏地纳拜,嚎啕大哭不止。   皇后冷静下来之后,又将那位女官召回来,问道:“是因为那人言行举止颇似先帝,还是因为他自承了身份?”她记得那日在慈恩寺,少年真真切切地自称了一个“朕”字。   如果他真是那个人,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回到长安城?早在少年三四岁、或是七八岁的时候,只要自认身份,便早已经有人替他将一切事情办妥,自己也早就知道了。   女官道:“那人并未自承身份,而是一位宗室里的国公,依稀辨认出了先帝的模样。”   她言罢,便垂下头去,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。   太平好奇地问道:“他与先帝很相似么?”   女官见是太平公主相询,便答道:“据宗正卿说,是除了他没有自承身份之外,言行举止无一不像,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先帝转世。国公……那位国公他一时没忍住。”当时身为宗正卿的武承嗣业懵了,于是便忙不迭地派人过来,垂询武后。   皇后定了定神,道:“随我去宗正寺看看。”   如果仅仅只是言行举止相似,那倒还好办了。    ☆、大明宫,含元殿1   皇后的提前离场,并未在芙蓉园里激起多大的波澜。   郎君娘子们依然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处,派遣了丫鬟婢女前往试探,然后各自交换帖子。崔家、卢家的席间已被围拢得水泄不通了。约莫三两刻钟之后,有位女官匆匆赶过来,说是皇后让公主即刻前往大明宫,片刻都莫要耽搁。   太平即刻便感到,事情远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。   如果当真因为那位国公老眼昏花,将先帝错认了,那皇后顶多是笑笑便过。   但现在皇后忽然传她进宫……   太平想起那少年的“不欲面圣”之言,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。   不错,如果那少年果真是先帝,那他身上的一切怪异之处,就都解释得通了。比如他为何忽然跑到陇右去,比如他为何在见到皇后时,会有那种隐隐压抑着愠怒的神情……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。   甚至连少年在见到她和濮王妃时,那种怪异且又别扭的神情,也全部都解释得通了。   但、但先帝他怎么会……   太平一面暗自猜测,一面跟着女官上了马车。芙蓉园里依旧喧闹如旧,但那里面的事情,都暂且与她无关了。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,那将会成为长安城里,最骇人听闻的一场晴天霹雳……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咚、咚、咚……   大明宫里的鼓声响了起来,一下下地敲在人的心脏上。   人们四下奔走相告,说是今天大明宫里出了事情,要提前关闭坊门(关坊门需大明宫击鼓)。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。咚咚的鼓声敲足了三百下,大大小小的坊门也依次关闭了。此时虽然还没有入夜,但来来往往的宽敞街道里,却已经变得干干净净,寂然无声。   一辆马车从宗正寺里出来,沿着朱雀大街,缓缓地朝皇城驶去。   要是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,肯定会大为惊讶。因为这条朱雀大街,尤其是朱雀大街正中的那一部分,是专门留给圣人走的。除了圣人之外,任何人敢从朱雀大街正中横穿城门,都是天大的罪过。   这辆马车的周围光秃秃的,没有銮驾也没有依仗,只有两队随行的金吾卫(而非千牛卫或是羽林卫),显然并非皇帝本人。但这车里的人到底是谁,居然能像这样放肆?   但是今天,整座长安城都被清场了,显然没有人能看到这样怪异的场景。   车舆缓缓地驶进皇城,没有遭到任何阻拦,便一路驶进了大明宫。   大明宫里同样寂然无声,宫人们齐齐伏跪在地上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今天并非朝觐日,所以文武百官们大多都不在,唯有三两个侍郎和侍御史站立在两旁,一副好奇但是又不敢抬头的模样。   含元殿大门微敞,帝后二人并肩立在高高的云陛上,等候那位的到来。   刚刚皇后一去宗正寺,就感觉到了不对劲。   宗正寺里的气氛相当压抑,宗正寺卿和宗正寺少卿两个站在门口,愁眉苦脸地候着她。她刚刚想要开口询问,宗正寺卿、她的侄子武承嗣,已经快步走上前来,低声说了两句话:   “事情有些不对劲。刚刚不但是那位国公指认了,几乎所有六十岁以上的宗室,都声称那人定是先帝无疑。虽然那人一直不曾表态,但他的神情……最开始是愤怒,但到了后来,又有些欣慰。”   “此事古怪,姑母万万要小心为上。”   皇后冷了脸色,跟着武承嗣到帘子后面看了一眼,果然看见那位少年负着手,站在正堂的中央不说话。周围零零星星的站着五六个人,大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,见到少年的神态言辞,无不神情激动,伏地叩拜不止。虽然少年没有承认,但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。   皇后心里有些起疑。这件事情没有下定论之前,她是万万不能轻举妄动的。但是看眼下的情形,就算这位少年不是先帝转世,也能让他们给硬生生地做成了先帝转世。她在大明宫里三十余年,经历过无数的朝堂风云,心里比谁都清楚,不管这少年到底是谁,一旦安了个先帝转世的名头在身上,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,就大了。   古往今来假托先贤之名,行挟天子之事的朝臣,还少么?   她定了定神,将武承嗣招过来,细细地嘱咐了两句话。她让他设法给长安城清场,然后把少年大张旗鼓地接到大明宫里去,不管这人到底是真是假,面上的礼仪还是要做足的。   随后她又让人去到城郊,将太平叫了回来。   “你说,这事儿是真的么?”皇帝站在高高的云陛上,望着下方一步步走来的那位少年,感到自己的腿有点儿抖。刚刚媚娘跟他说起这事时,他差点儿连魂都给吓飞了。   “圣人稍安勿躁。”皇后轻声道,“这件事情的真假暂且不论。假定此事为真,那么于情于理,都应该把……接到宫里来,至于接来之后如何,暂且不论,至少在表面上没有错处。假定此事为假,那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之后,便可以趁机给那人定个死罪,让僭冒之人再也翻不起浪花,总好过将人留在宫外,也可以借机敲打敲打那些错认的老臣。再有就是,臣妾猜测会有人用此事来大做文章,假借先帝之名,妄加圣人于罪;圣人可记得汉末时的黄巾军,也是打着这类名号的么……”   皇帝脸色有点儿白,脑子也有点儿发懵:“还是你心思缜密。眼下朕脑子里一片空白,连半句话都想不出来了。你说,待会见到父……那人时,朕该如何应对?纳头便拜么?”   皇后亦望着那位走过来的少年,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:“但他眼下是新安郡王之子。要论起辈分来,当属圣人的侄孙。圣人切莫惊慌,先看看那位少年如何行事,再设法应对罢。”   皇帝脸色又白了几分,想到父亲威严肃穆的样子,心里依然有点儿发怵。   那位少年被宫人们引着,缓缓走到这里来了。   他每走一步,皇帝心里便会咯噔一声。他存着先入为主的念头去看,自然是越看越像;但再一回想皇后刚刚的话,“那人并未自承身份,也有可能是巧合,但是却被宗正寺里的人无端夸大了”,又稍稍地放下心来。等到那位少年走到云陛下,他已经忍不住要跳下去搀扶。   快点儿罢,无论是真是假,都快些给朕一个痛快。   这样钝刀子似的磨着,起码要折寿个三五十年。  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立在云陛下,却并未上前,也未跪拜。少年一直都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,只能从他那僵直的身体里,看得出少年本身也不大自在。而且皇帝明显感觉到,他并不想见到他。   到底是……还是不是……   最终,那位少年缓缓地退了一步。   “参见圣人、天后。”   少年的声音并不大,声音也是平平的没有波澜,除了一直低着头、看不清表情之外,其余一切都与常人相同。刚刚他说的那一席话,严格来说有些失礼了,但却又算不上是过分失礼。   ——他不想见到他。   皇帝脑中再一次浮现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,紧接着便像是藤蔓般不可遏制地疯长,将他整个脑海里都充斥了。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位少年,发现无论是言行举止,还是衣着打扮,都有些小节上的失仪,但要说治个僭越之罪,又有些小题大做了。而且最最重要的是——   他不想见到他。   少年从头到脚,每一言每一行,都在传达这一点。   他,不,想,见,到,他。   皇帝紧张地看了皇后一眼,正想说些什么来活络气氛,忽然看见皇后上前一步,柔柔地问道:   “你是谁?”   ——她在逼他表态。   如果少年自承身份,那他有可能是真的,也有可能是假冒。   如果少年否认身份,那么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,就大了。  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,目光锋利如刀,直直落在了皇后身上。皇后依然微笑地看着他,神态闲适且安然,像是在询问一个晚辈:你是谁?   少年弯起嘴角,冷笑了一下:“天后殿下的聪慧,实在是超出常人。”至少超出了皇帝。   他继而又低下头去,缓缓说道:“新安郡王之子、均州人士。十余年来从未出过均州,唯有在半年多前,才偶然去了一趟陇右道。”他停了片刻,才又道,“军府。天后殿下可还满意么?”仿佛听不懂皇后的暗示一般。   而且从头到尾,他都没有看过皇帝一眼,一眼都没有。   他不想见到他……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了。皇帝上前两步,想要出声询问,忽然却被皇后攥住了衣袖。皇后笑吟吟地,看似不经意地说道:“我听闻日前在宗正寺里,有人将你认作先帝,而且还以臣子礼相待,可有其事?”   巧巧妙妙地回避了最尖锐的问题,反过来询问他是否有人以臣子礼相待。   若确有其事,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——如果他不是先帝的话。   少年眼神一瞥,眼里慢慢地透出一抹深意来。    ☆、大明宫,含元殿2   “前日在宗正寺,确实有人将我认作是先帝。”少年的声音不大,却有着一种淡淡的威严,“但‘执臣子礼’云云,不过是庸人以讹传讹,又传到了二圣耳中罢了。”   他说到“二圣”两字时,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,但又很快便消逝无踪了。  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,见皇帝脸色稍有些缓和,便又问道:“如此说来,这些都是他们以讹传讹,做不得真了?”她像是在逼迫少年亲口承认,自己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。   少年笑了。   他抬起头来,缓缓说道:“大明宫落锁,长安城封城,你今日将我带到这里来,想必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罢。要是我承认自己是先帝,你是会将我高高供起来,像太上皇一样供在宫里软禁着,还是下令让宗正寺彻查,将此事无期限地拖延下去?”   他微微停顿了片刻,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,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,一点点地转过头去。   皇帝高高站在云陛之上,脸色像是有些煞白,又像是有些迷惘,眼神在空中飘忽不定,在自己身上轻飘飘地掠过,又不知转到哪里去了。他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无奈之感,满腔的怒意顿时化作了无力,真真切切的颓然无力。   他轻笑了一下:“要是我否认自己并非先帝,轻则被当成一场闹剧揭过,重则连我,带宗正寺里的老臣们,都会一起受到责罚。依陛下看来,我是该承认呢,还是不该承认呢?”   你……   皇帝猛然一惊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   是了,就是这样淡漠且威严的语气,还略带着一点儿漫不经心,但实质上却已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,不管是自己,还是那些文采卓绝的宰相、功勋盖世的大将军,全部,全部都逃不过去。  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,刚想说话,忽然皇后轻轻笑了一声。   “即便你不是先帝转世,也是个极厉害的小郎君。”皇后走下高高的云陛,来到少年跟前,弯下腰来与他平视,“郎君少年斐然,圣人与我实在是心悦之。圣人与我议定,想要邀郎君在大明宫里多留两日,平时也好与郎君商谈一二,郎君意下如何?”   “毕竟郎君当年在陇右道,数败吐蕃,颇有将才,圣人心里甚慰呢。”   她说到后来,颇有些意味深长。   少年无声地笑了。   这是只要留在大明宫里,事情就脱离不了她的掌控……的意思么?   他眯起眼睛看着皇后,无声地笑了:   “阿武很聪明。”他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换成是朕自己,多半也会跟你做一样的事情。”   皇后蓦然一惊,直直后退了半步,脸色变得煞白。   这个声音……她记得这个声音。那日在慈恩寺里,就是这位少年,就是这个声音!   “朕说过,朕给你留些颜面,也给九郎留些颜面,你需得好自为之。”少年将声音压得很低,沸腾的怒意在胸腔里翻涌,又慢慢地沉淀下来,变成了眼里锋利的寒意,“留在大明宫,可以,但阿武要知道,如果朕没有后手,是不会乖乖进宫的。尤其是在长安封城的时候。”   少年眼里隐隐多了一丝讥讽之意:“刚刚你二人封掉整个长安城,独独迎朕进宫,不就是为了模糊掉这件事情么?朕容你们模糊掉,但朕也要让你知晓,千万——千万莫要肆意妄为。”   “否则朕的后手,可远远不止一个。”   皇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,忽然间又笑了。   “小郎君。”她轻声说道,“如果世上任何一个人站在我面前,对我声称是先帝转世,我都要深信不疑,那我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。”  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笃定,但依然隐隐抱着一丝期望。   少年居然点点头,赞同道:“有理。”   他朝皇帝那边望了一眼,见皇帝依然神情恍惚,表情既扭曲又挣扎,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,才低声对皇后说道,“有些事情,是只有你与朕才知道的。”他低声说了些昔日的细节,果然见到皇后脸色大变,连唇色都变得苍白起来。他淡淡地瞥她一眼,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。   “朕留在大明宫里,等着你的解释。”太宗皇帝淡淡地说道,“不是九郎的解释,而是你的解释。关于九郎,关于长孙无忌,还有——关于,你自己。”   太宗皇帝一字一字地说出“你自己”三个字,又垂手立在一旁,仿佛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少年。   皇后感到喉头发紧,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   在那一瞬间,她想到了很多对策。比如传旨昭告天下,让太宗皇帝短时间内疲于奔命,暂且拖延一段时日;比如把太平从芙蓉园里叫回来,让她暂时拖住太宗皇帝一阵子(因为前些天,太平插手了太宗皇帝的事情),比如将事情告诉皇帝……不不,打住,这事儿一定要瞒住皇帝,死死地瞒着,最好能瞒住一辈子。   她大概能猜到,为何太宗皇帝不愿意表露身份。   因为,皇帝。   想到这里,皇后眼里的恐惧之色淡褪了一些,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恬淡。她稍稍后退两步,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,轻轻说了句“陛下万安”,便回到了云陛上,又同皇帝说了两句什么。   皇帝神色坦然了,朝下面的那位少年点点头,和蔼道:“那便多住些时日罢。”   太平回宫的时候,半座长安城都已经被封了起来;她匆忙赶回到自己的寝宫,皇后不在;她又去到皇后的寝宫,皇后不在;最后她不得不去了一趟宣政殿,想着皇后应该还在宣政殿里处理政务,但皇后依然不在。最后她见到了一位侍御史,才在侍御史的指点下,来到了含元殿。   但含元殿,含元殿它不是一个公主能进去的。   太平在含元殿后边转了好几圈,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纷繁芜杂的念头,又一一地被她撇干净了。她急着想见皇后,但皇后又偏偏在殿前和那位,太宗皇帝,斡旋,字里行间都是机锋,暂且顾不上她。她等了半个多时辰,才等到一位含元殿前匆匆走出来的宦官。   太平认得那是父亲跟前的近侍,遂上前问道:“圣人和天后可还在含元殿?”   内侍见到是太平公主,便恭敬地答道:“圣人和天后,还有一位新安郡王之子,在那里相谈甚欢。唉,也不知道为何圣人会忽然去含元殿,累得我等一同忙……呃公主恕罪,奴婢的意思是,通常陛下想要接见什么人,是断不会在含元殿的。”   太平心想我知道啊,含元殿那是什么地方,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用来召见的。   内侍又道:“但圣人与天后甚是喜欢那位郎君,便吩咐我等,在大明宫里腾出一间屋子来,大约就在东上阁楼,又或是太子东宫。公主恕罪,奴婢还得快些去办事儿,要是事情耽搁了,指不定天后要怎样雷霆大怒呢。”内侍说完,又匆匆地行了个礼,便离去了。   太平沿着含元殿外的宫道,一下一下地来回走。   不对啊,事情不对啊。   如果那位少年真的是先帝,那大明宫早就翻天了,不应该到现在还如此安静。   如果那位少年他不是先帝,那阿娘早就下令惩处了,毕竟在宗正寺里,可是有人错行了臣子礼的…… 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?   太平默默地望了一会儿天,又想要挠墙了。   她在宫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几百趟,好不容易等到又有内侍出来,侍御史和侍郎们也三三两两地走出宫城,便迎上前去,想要抓两个人来问问。但那些人个个都神色凝重,又有些迷惘,像是连他们也不知道,含元殿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。   唯一能确认的是,这位新安郡王之子,相当不简单。   太宗皇帝被宫侍引出去的时候,恰恰与太平打了个照面。   太平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,下意识地看向含元殿,想要找到自己父母的身影。但是她唯一能看到的,便是高高的云陛之上,皇后正附耳对皇帝说着什么。随后他们便一同离去了。   太平收回目光,又望着眼前的这位少年,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。   她该如何称呼他?郎君?阿郎?还是……   “公主。”少年平静地开口了,眼里波澜不惊,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,那副疏离的样子。   太平谨慎地望了少年一眼,最终还是轻轻说了一个字:“嗯。”   眼下事态尚未明朗,她便先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罢。   毕竟,不知者无罪,不是么?   少年微微颔首,仍旧波澜不惊地望了她一眼,道:“前日之事,劳烦公主费心了。”原先他以为,只要不见帝后二人,那就没有关系;但他忽略了宗正寺里的那些老人。   太平轻轻啊了一声,想说无妨,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。 ☆、大明宫,含元殿3   少年静静地看了太平片刻,才摇摇头,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。   太平感到喉头发紧,像是有话卡在喉咙里,但是又说不出来。她徒劳地动了动嘴唇,最终只能干干地道出一句“郎君言重”,便无话可说了。   少年又摇摇头,道:“罢了。”便跟着宫侍离去了。   太平目送他走到东宫里,又转头望着含元殿前的帝后二人。她想去问问阿娘,但是又没有这个胆子。早在阿娘将她叫回来的那一刻,她便感觉到可能出事了;再见到那半座封掉的长安城、少年看她时那种默然且诡异的眼神……   那件事情,十有八/九,是真的。   她目送着帝后二人离开含元殿,心里咯噔一声,依然感到发怵。   她曾经听说过祖父少年英武,随着曾祖父征战天下,这片江山大半都是祖父打下来的;她也曾听说过祖父虚怀若谷,从……脾气涵养极好。刚刚她瞥见那位少年,哦,应当是太宗皇帝的表情,脾气涵养确实是挺好,居然见了阿耶阿娘也不动怒……不不不她在想些什么呢……   太平支着颐,靠在宫墙上想了一会儿,便又回到自己寝宫里去了。   皇后正在寝宫里等她。   这位素来威严的皇后殿下,精神已经有些蔫蔫的了。太平走进寝宫里时,皇后正靠在软枕上,让宫娥们一左一右地给她揉肩,自己则捏着太阳穴,表情相当古怪:像是迷惘,又像是有些恐惧。   她见到太平进来,便挥挥手,让宫女们退下了。   太平来到皇后身前坐下,轻轻唤了一声阿娘。   皇后唔了一声,抬手抚上太平的额头,忽然又低低地叹了口气,颓然无力地放下来了。她唤了一声太平,又低低地说道:“你可记得,‘他’在陇右道的时候,都做了些什么?”   那个“他”,自然是指新安郡王之子,太宗皇帝陛下了。   太平与皇后都心照不宣,但她们又谁都没有说破。皇后掩口咳嗽了两声,以掩饰心里略微的不安,继而又抬头看向太平。太平定了定神,将自己所知道的,一一说了出来。   那位少年,不,是太宗皇帝陛下,在陇右道的作为,可以说是中规中矩。   虽然他确实进过军府,但是却从未透露过自己是谁,直到他来长安城的那一日,萧晊甚至不知道他就是新安郡王之子,更逞论他的真实身份了。他像是不欲坦言自己的来历,单纯想在陇右道呆上一些时日,然后将吐蕃人逐出大唐境内,仅此而已。   也正是因为如此,当日太平才会想到要帮他。   但那时她万万没有想到,那少年竟是……   皇后静静的听了片刻,才隐然叹息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如果那人的本意不在河源军,那他当初问自己的那些话,就纯粹是因为感到愠怒了。她虽然猜不透那位陛下的真正心意,但从那位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推测——尤其是他不愿对皇帝坦言身份的举动来推测——他心里其实很是矛盾。   一个心里矛盾的太宗皇帝,其威胁性就要小得多了。   皇后想到这里,隐隐地松了一口气。当年她所做的那些事情,如果太宗皇帝真要追究起来,自己说不定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。但如果太宗皇帝他心里感到矛盾,那事情便不一样了。   太平皱皱眉,又道:“但那一日在芙蓉园里,他……他像是压抑着很大的怒气。”   皇后心头一跳,猛然站起身来,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?!”   “我是说,那位……他,像是在压抑着很大的怒气。”太平有些忐忑不安。   皇后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苦恼。她来来回回地在寝宫里走,表情焦急不安,额头上也隐隐渗出了些汗。她怎么就忘了,怎么就忘了,那位陛下是个极擅长隐忍的人,甚至有时候,比她自己还要能忍。如果那位陛下认为时机不合适,肯定会强行忍下来,然后等待一个最最恰当的时机。   她该如何是好?如何是好?   今日那位陛下是想要她一个解释,那明日呢?如果明日那位陛下不遂心意,又要她当着自己的面自裁,那该如何是好?她知道那位陛下的性格,再嫁九郎的事情,勉勉强强还能糊弄过去;协理朝政的事情,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,再还政于皇帝也就罢了;但长孙无忌……长孙无忌!   长孙无忌和诸遂良的事情,她是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的。   因此,她该如何是好?   皇后苦恼地坐在榻上,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位陛下的话。   那位陛下他说……他说……   “阿娘。”太平按住皇后的手,安慰道,“阿娘和阿耶的事情,仔仔细细地解释了,想必那位也……也不会太过震怒。”她以为皇后在担忧自己从感业寺回宫的事情。   皇后长长地叹息一声,道:“事情要是这样简单,就好了。”   当晚,皇后是宿在太平寝宫里的。   她推说自己身体不适,便不回寝宫里留宿了,而且接连几日,都要宿在太平宫里。刚开始的那几天,皇后还是好好的,但是到了第四日上头,她便开始发高烧了。   太平吓得不行,赶忙从太医院里拽来了白发苍苍的太医令,替皇后诊治。   太医令诊脉过后,却说皇后身体无甚大碍,但为何忽然发起了高烧,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。   太平没奈何,只得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太医令,随后亲自取了冰块和凉水,日日留在皇后身旁,替她冷敷。后来连皇帝都惊动了,亲自过来看了两回,皇后却依然不见起色。   她就像是彻底睡过去了一样,从脉象上看无病无灾,但却无缘无故地发起了高烧,整日不醒。   转眼间,便到了太平及笄的时间。   太平的笄礼本该由长辈主持,皇后列席;但因为皇后昏迷不醒,便只能从宗室里择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王妃,替代皇后列席笄礼。太平像前世一样,面无表情地叩拜、行礼、行礼、叩拜……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天,直到黄昏时分,才算是全足了礼。   当天晚上,她回到寝宫里时,皇后依然没有醒来。   笄礼后的第二天,皇后没有醒来。   笄礼后的第三天,皇后依然没有醒来。   笄礼后的第四天,皇后仍旧没有醒来。   ……   最后连皇帝都放弃了,命太医们日日用参汤给皇后吊着命,再吩咐找遍天下的名医,来医治皇后的怪病;但他林林总总地找了二十来个医师,皇后始终没有醒过来。   就像是,她沉沉地睡过去了,再也不愿意醒来一样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笄礼过后,便是议亲的时间了。   太平自从上次见过薛绍之后,便再也没有见过他。眼看着议定驸马的日子将近,她心里也渐渐感到不安起来。这些日子因为照顾皇后,她耽搁了不少时间;等到皇帝亲自来过问此事时,宗正寺里的人已经亲自带着册子,过来询问她,到底要拣那一家的儿郎做驸马。   按照皇帝和宗正寺的说法,就是她最好快一些,最好在三两日内定下驸马,否则他们就从长安城的勋贵子弟里,给她随意拣一个嫁过去,到时不管嫁给谁,她都要坦然接受。   太平这些日子一直在担心着皇后的病情,便暂且顾不上与薛绍联络感情。   等他们下了最后通牒,太平才无奈又怅然地,给薛绍递了一张帖子,约他在西市的一处食肆里见面。西市里龙蛇混杂,天南地北的什么人都有,而且还有大批的胡商和外国使臣。因而在那里与薛绍约见,无论是她还是薛绍,都是最最不惹人注意的。   而且她还特意将日子定在了薛绍的休沐日,又写了一封函给他,说是此举确实有些冒失,但如果薛绍不出来见她,那她就要到府上主动拜访去了。而且在拜访之前,肯定不会告知于他的。   整整过了两日之后,薛绍的信函才姗姗来迟,说是自己一定会去。   在约定的那一天,太平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,提前在西市的那间食肆里等他。   食肆处在西市最喧闹的地方,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,而且还有胡姬在沽酒。来来往往的胡商们将这里当成了落脚处,时不时就会聚起一大群。因此太平她,确实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。   等到约定的时辰,薛绍果然如约来了。   但再次见到薛绍的那一刻,太平心里很惊讶。   因为薛绍他……他比起上次见到他的时候,整整消瘦了一圈,眼里也有些明显的血丝,而且最重要的是,他见到她的那一瞬间,眼里便隐隐闪过了一丝痛苦迷茫之色。   ——这不是她熟悉的薛绍。   太平望着眼前的青衣男子,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搜寻着,想要找到他和记忆里那位驸马,到底是哪一处不相同了。他们的相貌相同、性格相同、衣着相同、习惯相同、神态相同……   她在薛绍坐下来的那一霎那,心里忽然咯噔一声。   薛绍身上的每一处地方,都与前世一模一样。   只除了,对她的态度。    ☆、君莫问,意何如1   ——你为何会独独对我不同?   太平感到满心的苦涩,有心想要问个清楚明白,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。她透过帷帽的纱,望着对面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郎,低低地唤道:“薛绍。”   薛绍如同前世一般,在席间温文有礼,动作之间甚是斯文,不闻半点声息。   她想问问他为何独独对自己不同,话一出口却变成了:“你从前见过我么?”   薛绍动作一顿,又缓缓地放下手来,亦问道:“公——娘子缘何有此问?”   这里是人声鼎沸的食肆,对面那位公主戴了帷帽,将全身都遮掩得严严实实,显然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。他隐约能猜测到,公主是为何而来的。但是他不敢去赌。   太平独独垂青于他,接连两世都是如此。   他知道公主的心意,也知道假如自己像前世一样,顺利地将公主娶回府去,将会发生些什么:他们会安然地度过七年,然后在七年之后的某一天,遭逢一场大变故。   诸王起兵反武,他的兄长牵连在其中。   他自己难以独善其身,继而下狱,不得善终。   薛绍感到自己又要头痛了。每每想到前世的那些事情,他的脑子都会隐隐作痛,像是有根针在里头刺着,让他挣脱不得,亦忘不掉。自从上次见到太平之后,他已经有许多个夜晚不曾安眠过了。   他在害怕。   即便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纷繁芜杂的念头,薛绍的表情也依然平静安稳。太平望着他的眼睛,忽然瑟瑟地笑了一下,唤道:“薛郎。”   她没有直接去问他,为何独独对自己不一样,而是低低地说道:“薛郎,我曾做过一场梦。”   “我梦见有一位少年郎,在长安城的宫墙下等着我,允我做他的妻子。后来我果然嫁给了他,那场婚礼比世上任何一位公主都要惊人。父亲焚烧了过道的林木,只为我的婚车经过。我与他一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,恩爱甚笃,连阿娘都要感到惊讶。”   “但是后来……”   太平看到薛绍眼里闪过惊讶之色,禁不住心里一沉,又续道:   “后来发生了一场变故。我的驸马不见了,阿娘把他带到了狱里。我曾经疯了似的想要找到他,但是我找不到,哪里都找不到。再后来,我的驸马便消逝了……”   薛绍紧紧地抿着唇,握著的手微微颤抖。   太平缓缓摘下帷帽,望着她昔日的驸马,轻声道:“在那场梦里,你对我温言好语,从来不曾有过厉色。我曾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,但是薛绍——你告诉我,那当真是一场梦么?”   砰!   薛绍脸色微微有些苍白,木箸从他的手里掉落,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两下。   公主她,猜到了。   她猜到自己重生了。   “你知道。”太平站起来,定定地望着他,“你知道。你知道,对么?”   薛绍微抿着唇,没有说话。   “薛绍!”太平眼里有了些怒意。她绕过食案,走到薛绍跟前,直直望着他的眼睛,“你知道那个梦,对么?你知道我的梦到底是何意,你知道那人就是你,你也知道……”   “阿月。”薛绍按住她的手,眼里有了深深的疲惫之色,“莫要如此。”   太平定定地望着他,笑了:“原来你真的知道。”她稍稍退后一步,取来帷帽戴上,又系好带子,声音慢慢地平静了下来,“……薛绍。”她唤道,“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愿意见我,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,大约是全部,又大约是零星的一点儿,但不管如何,那场梦与我而言,都是最最重要的所在。若你不愿,我不逼你,我即刻便回宫找个人嫁了,从此去留皆与你无关。”   薛绍猛然站了起来:“阿月你……”   “大约是全部,大约是零星的一点儿”,太平指的是自己后来改嫁,又受封镇国公主,最终篡位失败的事情;但薛绍却以为,是自己后来下狱,公主在府里辗转难眠的一幕幕。  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,声音里有了些涩然之意:“我不知道,该如何来面对你。”   食肆里人声鼎沸嘈杂不已,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片小小的角落。神情疲惫的青衣少年郎笑了一下,望着眼前背过身去,似乎再也不愿意见他的公主,涩然言道:   “你知道了。是,我是从八年后回到了十余年前。我亦不知道你懂得了多少,但你所能看见的,断断不会比我少。你那场梦,是真的,我不会去否认,亦不愿意去否认。”   太平肩膀稍稍松快了一些,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直:“那后来呢?”   “后来。”薛绍笑了一下,但笑容里却满是苦意,“你明知道我会累得你守寡,为何还要执着在我身上。我曾经反复地想过,那件事情该如何去阻止,但即便我殷殷劝解长兄,成败也不过五五之数,除非到了最后,我自己和他做一样的事情,带……与之抗衡。但这于我而言,更是艰难。”   薛绍说到后来,声音也慢慢地模糊了下来,“我既无把握做到,又何必带累于你。”   况且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,那种懊恼与自责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,快要将他折磨疯了。   太平笑了一下,亦涩然道:“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?”   薛绍闭上眼睛,笑容犹带苦意:“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。”   忽然之间,有个胡人醉醺醺地走了进来,高鼻深目,发色偏浅,肤色偏白,像是北面那边的胡人。他在食肆里溜了一圈,目光停留在了太平身上,笑嘻嘻地朝她走过来:“这位小娘子……呃。”   他刚刚朝太平伸出手,便被旁边的薛绍猛然攥住了。   太平抚了一下袖里的小匕首,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   薛绍捏着那人的手腕,劲力之大,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了。“离开这里。”他沉着声音,一字字地说道,“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   “嘿嘿,嘿嘿。”那位胡人傻笑了两下,又抱着酒坛,醉醺醺地走了。   薛绍缓缓地放下手,低声道:“抱歉,方才我……”   “我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。”太平淡淡地开口,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帷帽之下,“你是骑着马过来的罢?带我到南郊去罢,那儿清静。”   长安城南郊大多是田地,偶尔才能见到官员和富商们外置的宅邸,而且临近几个佛寺,确实是相对清静的地方。薛绍点点头,说了声好,但忽然又愣住了。   他们只有一匹马,那他要如何带她过去?   于是最终,还是太平骑着马,薛绍牵着她,慢慢地朝南郊走去。   他们一路走了三四里地,气氛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僵持了。薛绍望着远郊外的一片田舍,忽然笑道:“倒像是许久不曾到这里来了。”他扶住太平的手,下意识地想要将抱她下马。   忽然间他愣住了,太平也怔了片刻。   她顺势从马背上跳下来,薛绍无法,只得稳稳地将她接在怀里,然后放在了平地上。一时间气氛又是一松,薛绍攥紧拳头,后退了两步,低低唤道:“公主。”   太平低声道:“走罢。”  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走着,偶尔还会惊飞一两只路过的雏鸟。春日淡淡的和风吹拂在身上,暖融融的,教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。太平摘下帷帽,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峦,低唤道:“薛绍。”   薛绍转过头望她。   太平笑了一下:“要是我说,事情远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,你相信么?”   她侧过头望着薛绍,忽然攥起他的手,将手搁在了他的手心里。“你摸摸我的食指指侧。”她低低笑道,“我的食指指侧有些茧。你是习武之人,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”   薛绍愣了片刻才道:“公主你……”   她松开手,又有些轻松肆然地说道:“当年我去鄯州不是为了玩儿……薛绍我问你,若有一日我身赴北疆,你会随我去么?”她侧过头,望着他,重复道,“你会随我去么?”   薛绍刹那间明悟了她的意思。   她不愿缩在长安城里,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。   她去鄯州,还要去北疆,那便是要取一世马上功名的意思。   “公主你……”他僵持了片刻,才苦笑道:“公主又何必如此……”   “薛绍。”她侧过头望他,一字字慢慢地说道,“我不愿再像前世那样,束手无策,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。现在我什么都许诺不了你,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,这世上不止你一人在烦恼。”   她转过头来,又慢慢地说道:“我便只能说到这里了。薛绍,不管你……”   “阿月。”他蓦然开口,眼里有了几分挣扎之意,“你让我想一想,再想一想。”   太平点点头,笑道:“好罢。你与我,都该好好想一想。”   她遥遥望着天际的云,低低说道:“但愿你我都一如往昔才好。”    ☆、君莫问,意何如2   夕阳西下,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很长。   太平和薛绍慢慢地往回走去。虽然依旧相顾无言,却已不再像刚刚那样涩然。走到长安城里时,薛绍忽然道:“我送你回去罢。”   她一怔,随即淡淡地笑了开来:“……好。”   两人又并肩朝皇城里头走去。忽然间太平问道:“要是你想好了,该如何找到我?”她侧过头望着薛绍,眼里有着浅浅淡淡的笑意,“不如你我约定一个时日罢。等到那个时日,不管你想好与否,都要与我见一次面,如何?”   薛绍停住脚步,亦问道:“公主想要约定何日?”   他眉目里有些浅淡的笑意,仿佛刚刚的愁容已淡去了不少,夕阳的光芒淡淡照在他的身上,隐约有了一些朦胧的意境。像是……像是一场梦境一般。   一个珍贵的,仿佛永远都无法触碰的梦境。   太平心里沉沉地一颤,继而又笑道:“等你下一个休沐日罢。要是你下一个休沐日还未想好,便再下一个;要是下一个还未想好,便再……”   她赫然刹住了话头。   一位少年从皇城里缓步走出来,目光淡淡地掠过太平身上,停留一瞬之后,又收了回去。   薛绍微一愣怔,继而想起这位少年,他曾在曲江池边见过。那天他与太平初初相见,太平身边站着的,仿佛就是这位少年。依稀他记得,这位少年是……是太平的侄儿?   他退了半步,微微稽首道:“郎君。”   他不识得这位少年是谁,只能隐约知道他是宗室子,便含糊地以郎君称之。   少年微一颔首,道:“这是你择定的驸马么?”   薛绍微愣了一下,继而又转头看向太平。按照常理来说,这位少年的言行举止,其实是有些不妥的。但太平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般,在那种看晚辈的目光里微微低下了头,道:“正是。”   少年说了一个字:“唔。”便不再评价了。   薛绍看着那位少年,心里隐约也有些迷糊。他忽然想起太平刚刚说过,自他们重生过一世之后,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……那这位言辞和举止都颇为古怪的少年,也是其中一例?   他了解太平的性情。假如这少年当真是她的一个普通侄儿,现在太平断然不会是这副表情,讷讷而又有些惴惴不安。这世上能让太平感到不安的人极少极少,或许未来的女皇可以算得上是一个。眼前这位陌生的少年他是——   “薛郎。”太平忽然出声道,“就送到这里罢,我自己进去即可。”   她回过头,望着薛绍,眼里有了些浅浅的笑意:“到这里就很好。”   薛绍唯有将那一丝不解暂时按捺了下去。他心知自己不能在留下去了,便也未曾多言,朝太平那位少年各执一礼后,便离开了。   等到薛绍走后,少年才又望向太平,淡淡地说道:“你知道了。”他停了停,又续道,“朕听闻皇后病重卧床数日,又听闻皇后病重之前,曾是宿在你宫里的。太平,这是为何?”   太平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。   假如说先前不过是在猜测,那么当少年在她面前自称“朕”的那一刻起,她便再无疑虑了。   为何当日皇后神情古怪、为何那件事情到后来又杳无音信、无论是宗正寺还是大理寺全都杳无音信、为何少年本该回到均州却留在皇宫里住了一段时日、为何……这些朦朦胧胧的猜测,全都变成了现实。   太平艰难地开口道:“祖、祖父。”   她知道眼前这位便是先帝,再不敢以阿郎称之。   太宗皇帝倒是皱了皱眉,道:“你无需如此拘谨。”言罢他略一抬手,将太平想要出口的话按了下去,道,“朕日前在陇右见到你时,你言辞谈吐间未曾有惴惴不安之态,即便是面对吐蕃人亦面不改色,为何见了朕却忽然惶惶?”   太平几乎要哭。   这是她的祖父啊!   是她的祖父啊!   她的祖父啊!   的祖父啊!   祖父啊!   父啊!   啊!   !   要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帝,就算是秦皇汉武站在她的面前,她也不至于这样惴惴不安。但一个居功至伟的帝王而且还是她的祖……她认为自己僵持到现在还没有倒下,委实算得上是心理过硬。   “祖……郎、郎君。”太平哭丧着脸道,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,她不敢称之为祖父,便唯有像薛绍刚刚那样,含糊地以郎君称之,“郎君要是有话,不妨借一步说罢?”   先让她心情稍稍平复一些,再来面对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罢。   太宗皇帝笑了一声,道:“但这却是件紧要的事情。你要随我去一趟兵部。”   太平又愣了一下:“……为何?”   太宗皇帝眼里隐隐有些冷意:“十姓突厥反了。”   早在太宗贞观年间,北面的突厥、契丹、奚、大小勃律诸部,便已经被打得不能还手。那些部落后来全都归附于唐,尊太宗为天可汗,太宗皇帝便设了瀚海、单于两大都护府,专门用来管理北面的那些部族。但是这两年,吐蕃国吞并吐谷浑之后,便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;也是因为吐蕃的缘故,大唐在西面显得有些掣肘,于是连突厥也变得不安分起来。   庭州在西州和敦煌的北面,大致是日后的北庭都护府辖地。   这回突厥人为乱,倒有大半是从庭州开始的。   太平闻言点点头,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她大致猜到太宗皇帝的来意了。太宗皇帝忽然来寻她,还特意提到了突厥为乱,大约是因为她上回在鄯州表现甚佳,因此太宗皇帝想要带她一起去的缘故。   果然等他们走到六部衙邸前,太宗皇帝便朝里头点点下巴,道:“将你自己的事情料理清楚罢。”   她知道是指自己当年去鄯州的事情。上回她从鄯州回来,先是忙着安抚皇帝皇后,后来又被皇后禁足了一小段时间,再后来便是皇后出事了,便一直将这件事情耽搁了下来。   假如太宗皇帝真的要带她过去,那这事儿是必须要料理清楚的。   太平讶异道:“我一个人去么?”她有些意外。   太宗皇帝微微颔首:“然。”   太平忽然就明白了。他这是想要看看自己,到底能不能解决那事儿。要是自己能解决,那自然没有什么大碍;要是自己解决不了,还依然像先前一样,半僵不僵的维持着现状,那出去的事儿自然也就不用提了——因为她肯定也还会像现在一样。   她微微点了点头,道:“我知道该如何去做了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花了两日的时间,终于将那件事情料理清楚了。   今年课考的那位兵部侍郎已经顺利升迁,她办起事儿来就轻松了一小半。接任的那位虽然想卡,但太平当年的功劳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,就算他想卡,也空有一张嘴说不清楚。   太平只笑吟吟地往那儿一坐,他们便蔫了一小半。   等太平再慢条斯理地,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同他们掰扯清楚,而且还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,让他们从唐律里找出相关的条文来——这件事情属于“无可无不可”,按照大家约定俗成的,太平那事儿办得不地道,但唐律里却没有明写——要是找不到,那自己便可以反过来到吏部去继续掰扯。至于约定俗成?抱歉,那是你们约定俗成的事情,不是她太平公主。   等到了吏部之后,关系到他们的就是自己本年的考评了……   接任的兵部侍郎很苦闷。   他与太平费了无数次口舌无果之后,便同太平说,她必须要留个条子下来,将这件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,“除非公主给臣留个信物,将来要是因此出了事儿,也是公主胁迫微臣的”,这是那人的原话。太平笑吟吟地说了声好啊,便留了条子摁了手印,一脸轻松自如地出了衙邸。   太宗皇帝在外面看了她片刻,点点头道:“尚可。”   能得到一句尚可,太平心里便感到踏实了一些。她侧让半步请太宗皇帝先走,忽然又想到,太宗皇帝过来找自己,该不会仅仅是为了这件事情罢?   果然太宗皇帝走到半路,忽然间不经意的问道:“我听闻你母亲病了?”   而且不是装病,是真真的病倒了,一病不起的那种。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,斟酌了一下措辞,将事情小心翼翼地跟太宗皇帝说了。   她隐约能猜到事情的缘由,但是却不知道,皇后烦恼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为什么。因而在言说此事时,太平字里行间相当小心翼翼,力图不让这位陛下感到不快,又隐隐地有些维护阿娘。   太宗皇帝听罢之后,沉默片刻,道:“朕知道了。”遂不再说话了。   等走到大明宫前时,太宗皇帝才停住脚步,淡淡地说道:“朕的事情,莫要告知你父。”   太平禁不住轻轻咦了一声,心头又是一跳。但她看见太宗皇帝淡淡地一眼瞥过来,心里便有些悟了,道:“便依……郎君之言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谢谢西瓜猫妹纸的地雷=w= ☆、君莫问,意何如3   直到走进大明宫的那一刹那,太平才隐然松了一口气。太宗皇帝带给她的压力太大了,不论是心理上的,还是身体上的。刚刚她走出兵部时,太宗皇帝淡淡瞥过来的那一眼,简直,简直……   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压力和惊惧。   太平定了定神,慢慢走回到自己寝宫里,又将尚食局的女官叫过来,问了她一些话。   皇后自从昏睡过去之后,便一直都是住在太平寝宫里的。这些天皇后一直昏迷着,吃不下什么东西,只能勉勉强强地用些流食。太平担心她的身体,便嘱咐了尚食局的女官,将各样的吃食碾成糜,每日仔细地喂皇后服下。不管皇后是否能醒来,眼下尽量让她维持住生命才是最重要的。   这一个月以来,皇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,呼吸声细细弱弱;若非还有参汤和食糜吊着性命,恐怕早已经撑不下去了。   皇帝、宰相和皇子公主们都在时时找寻医者和药方,但全然没有任何用处。   皇后就像是彻底地沉睡过去了,也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,更不知道她是否还能醒过来。   太平想到现在的阿娘,又想到前世那位登临九五、杀伐果决的女皇,禁不住幽幽地叹了声气。   尚食局女官劝慰道:“公主不必过分心焦。这两日皇后已经能用些流食了,而且太医令还说,皇后的脉象已经渐渐有了些起伏,不再像先前那样细弱;想来再等一些时日,皇后便能醒过来了。”   太平苦笑道:“再等一些时日,我便不在大明宫了。”   她挥挥手,让那位女官退出去了。随后她又唤过一位内侍,询问父亲现在在做什么。假使她要西出庭州,母亲现在又昏迷着,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在父亲那里过一趟明路。   否则等到她回长安时,迎接她的就不仅仅是天子的雷霆之怒了。   内侍言道,圣人这两天心情颇为糟糕,正在宫里研修道家之学呢。   太平闻言有些烦躁,便挥挥手让内侍退下去了。她知道父亲晚年时喜欢这些道家学说,而且后来甚至爱上了炼丹。但她现在拿父亲一点儿办法都没有。曾经母亲好言劝慰过几回,但都被父亲一一驳回。至于她自己——她自己一个女儿,又哪里能劝慰得了父亲?   除非是祖父亲自开口劝诫。   但祖父他,他又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自己回来了。   现在太平已经知道,为何母亲会忽然病倒,但父亲却安然无恙了。   因为从头到尾,那件事情都是瞒着父亲一个人的。   太平左思右想,决定还是亲自去找父亲,告诉他自己将要去庭州的事情。   而且祖父和母亲的事情,她也想要试一试父亲的口风。   思量停当之后,太平便换了身娇嫩些的儒裙,直往皇帝的寝宫而去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走进皇帝寝宫里时,皇帝正捧着一本道家典籍,看得津津有味。   她走上前去,问了一声阿耶万安,便看见皇帝猛然一震,紧接着一扬眉,将手里的道家典籍卷成一卷,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两下,随后有些不悦地问道:“怎么忽然就过来了?”   太平知道是自己刚刚打扰了父亲“修道”,让父亲感到不悦了,便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来,挽住皇帝的胳膊,笑吟吟道:“我有些话想要同阿耶说。”   声声稚软,殷殷切切,全然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态。   皇帝心里的那一股气骤然消了大半。他倒转过那卷典籍,又在太平额头上敲了两敲,问道:“是何事?兵部的那件事情么?朕已然听说了。”   太平乖巧地笑道:“果然瞒不过阿耶。”言罢笑吟吟地给他揉肩。   皇帝横了她一眼,道:“莫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关了。说罢,你去了一趟兵部,还要到庭州去,又想要做什么?”该不会是上回女儿性子玩儿野了,现在已经收不住心了罢?   太平笑着道了声“阿耶果然什么都知道”,便绕到皇帝膝前,轻声道:“阿耶晓得,西北突厥人猖狂,纵然有裴将军在西域都护府坐镇着,但再加上一个吐蕃国,难免会有些吃力。”   她瞅瞅皇帝的表情,见皇帝神色未变,便又笑道:“因此女儿想要去一趟庭州。阿耶知道女儿当日对付吐蕃国,颇有一些手段。现在突厥人猖狂,女儿实在是有些看不过去。”   皇帝搁下手里的道经,问道:“同你当初去鄯州一样?”   太平点点头,轻轻嗯了一声:“同我当初去鄯州一样。”  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,便靠在身后的软枕上,不再说话了。直到太平以为他将要生气的时候,皇帝才有些疲倦地问道:“想来就算阿耶不同意,你也会自己偷跑到庭州去罢?”   太平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来,心里暗想:多半便是如此。   皇帝看见她这副样子,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。女儿心里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,不管自己如何劝说,都很难打消女儿的念头。他想了片刻,又慢慢地问道:“朕听说,你已经替自己择好了驸马?”   太平心头一跳,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将话题拐到薛绍身上。   皇帝微微颔首,露出了一副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。他思量了片刻,又缓缓说道:“朕知道你主意大、心思多,兼且手段千奇百怪。当年你偷溜出大明宫,朕派出了全城的金吾卫,都没有将你赵晖来。不过阿月,你舍得抛下你的新婚驸马,独个儿跑到边境去吃苦么?”   太平闻言愕然。   皇帝又淡淡地笑了两声,言道:“朕知道你的七寸难捏,但也未必意味着朕捏不住。嘿嘿,朕还听闻你对那人极为上心,甚至私下里还同他见了两回面。阿月啊阿月,这便是你的七寸罢?”   这些事儿有大半都是皇后告诉给他听的,另一小半则是自己打听出来的。   前些日子皇后跟他说,太平已自己拣定了驸马,那人便是城阳公主的幼子薛绍。这两日长安城里又都在传,想要与平阳县子议婚的姑娘不在少数,而且前两天,公主还同薛绍见了一次面。   皇帝前前后后一推想,便认定太平倾心于此人,干脆自己提出赐婚,将太平绑在长安城里。  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两人前世的纠葛,但这一手,实在是歪打正着了。   太平愕然道:“不……我……他……”   她嗫嚅了半天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。   皇帝见到她这副样子,便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。他执起案上的一支笔,又扯过一张白纸,道:“朕先替你们拟个章程出来,等过两日走了明路,你二人便即刻完婚。”   言罢刷刷刷地,写了一纸赐婚书。   太平微微动了动嘴唇,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两个字:“阿耶……”   薛绍他,他还留有心结呢。   父亲他忽然来这一手,要是薛绍认定自己是在逼婚,那又该如何是好?   皇帝落笔极快,不多时便写好了一封赐婚的手书。但还没等他吹干墨迹,那封手书便被太平抓在了手里,讷讷道:“阿耶。”   皇帝搁下笔,望着自己的女儿,不为所动。   “阿耶。”太平干巴巴地说道,“这封赐婚书就放在我这里罢。等到合适的时候,再由我去交给他。阿耶,我明白您的心意,但、但这件事情,却是断断不能。”   皇帝缓缓问道:“朕——为何连赐婚也不能?”   太平感到喉咙一阵发紧。她当然不能说薛绍与她都重活过一世,更不能说薛绍其实有心结。因为一旦她说了,皇帝便会事事追问下去,从薛绍的心结追问到诸王起兵反武,从诸王起兵反武追问太后临朝称制,再从太后临朝称……   一个是她的父亲,一个是她的母亲,她夹在他们两人当中,实在是左右为难。   而且更加为难的是,还有一个转世而来的祖父。   “阿耶。”太平艰难地开口道,“我同阿耶保证,离开庭州之前势必会完婚,不管驸马是谁。但赐婚之事,还请阿耶莫要再提,不管是对宗正寺,还是对薛郎,都莫要再提了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回到寝宫时,整个人都是飘着的。   虽然后来皇帝允了她的请求,但看她的眼神,却越发地古怪了。她试探着问了皇帝,是否知道阿娘卧病在床,皇帝淡淡地说了句“她像是有心结”,便罢口不言了。她猜不到皇帝知道了多少,手里捏着的那封赐婚书又像是着了火一般,烙得她手心里发疼。   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,直搅成了一团乱麻,绕得她脑子里钝钝地痛。   太平辗转反侧了整整一晚,想要等次日薛绍放衙后,再去问问他此事该如何是好。这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,她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,也难以做到事事周全。   但还没等她将话传出去,薛绍便已经派人将话递到了宫里。   他想要见她。今天黄昏之后。    ☆、塞上曲中曲1      太平前往赴约的时候,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。   她心里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搅成了一团乱麻,又因为太医令刚刚过来跟她说,皇后这两天身子渐渐地好了,需得有人陪在她身边——最好是最最贴心亲近的人——来陪她说话,   太平一面担心着阿娘的病情,一面又暗想庭州之事若不解决干净,自己日后的日子未必会好过,便显得有些无精打采。她蔫蔫地站在宫门口,等见到薛绍时,整个人已经有些颓然了。   薛绍低低唤了一声公主,又上前两步,道:“公主借一步说话罢。”   太平允了,跟着他朝前边走了两步,直到一处僻静的地方,才停了下来。   薛绍低声问道:“公主果然要去庭州?”   太平一怔,随即苦笑道:“你果然知道了。”   薛绍静静地望了她片刻,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。他似乎是想要劝她,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劝,才稍微妥当一些。他正在思索着,忽然听见太平轻唤了一声:“薛绍。”   太平望了他片刻,便将前些日子在皇帝寝宫里的话,一一地同他说了。   薛绍闻言,心里一惊。   皇帝要给他二人赐婚?!   他直直地望着太平,眼里多了些复杂的神色。这些日子他在府里,还有在右武卫府里,都不曾接到过什么旨意。因此很显然,此事已经被太平压下来了。   太平公主之所以压下此事,多半也是为了他的缘故。   薛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,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。   他忽然笑了一下,但笑容却显得有些苦涩。   原本他想要远离公主,就是为了不想她为难。   但没想到自己事事周旋,却依然给公主带来了难处。   太平轻声道:“阿耶那里,自然由我去同他说清楚。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些为难,我也不欲让你为难。薛绍。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,再来找我罢。我该回宫了,阿娘正正病着,我需得抽出空来,陪一陪她。”但愿她多陪陪阿娘一些时日,阿娘便能早些醒过来罢。   言罢,太平便转过身,朝大明宫里走去。   薛绍先一步追上她,低低唤了声公主。   太平笑了笑,但眼里依然有些微微的苦意:“……薛郎可还有事么?”  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,眼里翻涌着些许痛苦之意,低声问道:“我那日的那些话,让你感到困扰了么?”他的犹豫和踌躇,本是为了让公主不再为难的。但现如今……  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微了,像是带着些微微的懊恼和自责,又有些淡淡的关切之意。他望了太平片刻,眼里又多了些微微的歉意,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。   但太平微垂着头,不曾看到他眼里的那些情绪。   “你莫要将所有的事情,都揽到自己身上。”太平低声道,“那些事情自然与你无关。薛绍,我本不欲让你为难;而前往庭州之事,也是我早就定下来了的。我曾经对你说过,我欲身赴北疆。”   她低垂着头,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,遮住了目光。   “因而你切莫感到自责或是懊恼。薛绍,在这世上你愿意做什么、又不愿意做什么,只需随着你的心意便是。我不会胁迫你,亦不会让阿耶胁迫你。你明白么?”   薛绍闻言一震,微微地抿着唇,眼里也多了些痛苦和无奈之色。   这世上哪里有人能事事顺遂,哪里能事事随着他的心意去做。公主说出这番话,自然是……他知道公主对他倾心,也知道公主想要同他再续前缘,但他却从来都不知道,公主的这番心意,竟会沉重至斯。   他心里沉坠坠的,如同搁了一块铅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   假如公主对他冷淡一些,又或是直接拿出那封赐婚的旨意,他都不会感到这样难受。但现在他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窖里,又被滚水兜头浇落,整个人都几乎要被撕成了两半。   其中一半说,莫要再犹豫了,与公主完婚罢。   另一半却说,正因为公主待他如斯,他才不能让公主日后,落到那般境地。   两种心思反反复复地纠缠着,将他整个人都要撕扯开来。他微微抬手想要攥住她,但又无可奈何地,沉沉地叹息了一声,手缓缓地垂落在了身侧。   阿月,阿月,为何你要这般待我……  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叹息,眼里有着沉沉的暗色,如同有风暴在攒聚。   ——你要我明白,我仅仅只明白了你的心意。   薛绍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,仿佛含了一片黄连那般,苦意从舌尖一路蔓延到了胸腔里,在心尖上盘桓缠绕着,愈来愈深,愈来愈重,等到最后,连目光都变得有些沉重起来。   在一开始,他是因为不想让太平为难,才执意地要抽身出去。   但是现在,公主、皇帝、皇后、突厥人……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搅在了一起,变成了一团乱麻。就连一贯淡然处事的公主,眉眼间都添了些淡淡的愁绪。   薛绍深深地呼吸几回,将那一丝沉重的苦涩慢慢压了下去,低声道:“阿月,你告诉我,现如今你想要如何去做?我——”他想说不管你想要如何去做,我都会陪着你,但现如今,他似乎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。   太平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你什么都不用做。薛郎,你什么都不用做。”   她抬起头望着他,眼里慢慢地多了些浅淡的笑意。   “一切交予我便好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薛绍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身影,紧紧地攥着拳头,眼里满是痛苦和挣扎之色。   他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,才能稍稍纾解心里的懊恼和愧疚之意;他更不知道太平这一走,到底意味着什么;太平刚刚的那一席话,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,而且越来越重。   “三郎。”府里的小厮匆匆走了过来,朝他行了一礼,随后道:“郎君让您立刻回府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回到大明宫里,陪着皇后说了些话,又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信。   庭州她是一定要去的。而且她不但要去,还要仔仔细细地铺好一条路,再也不能像上回那样,被人掐住女儿身大做文章,直到后来事事掣肘了。这回去庭州,她会以公主的身份前往,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处。   质疑者,揍。   挑衅者,揍。   讥讽者,揍。   但凡有揍不过的,便要让他们活活地栽个跟头。   唯有深切地痛过之后,有些人才会真真正正地安分下来。   她一连写了三四封信,有给萧晊的,也有给太宗皇帝的,还有些是给安西都护府的那位大都护的。她知道安西都护府近年来有些不平静,要不是因为裴将军在西域镇守着,指不定现在已经全崩了。但裴将军只有一个,作乱的突厥贵族却不止一支;再加上南面吐蕃国虎视眈眈,西域十六国里有些小国还不大听话,难免会分|身乏术。   因此她可以暂且避开安西都护府,从安北绕道直往庭州,像太宗皇帝去年做过的那样,长驱直入战地,用接连不断的漂亮战绩来站稳脚跟。等到安西都护府发现不妥时,已经来不及了。   因为这一回,她在皇帝和兵部里,都是过了明路的。   太平写完信之后,又亲自到寝屋里拣了些包裹。她这回要去庭州,势必要轻车简从。而且文书官籍路引等等,一概都要准备齐整。而且除了那些东西之外,还要准备一些特别的礼物,预备送给突厥人,让他们先尝尝吐蕃人也未曾尝过的滋味。   她思前想后,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到了,才又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。   信里说道,阿耶便是阿娘最最贴心亲近之人,因此还望阿耶这些日子多陪陪阿娘,让阿娘莫要感到烦忧,早些醒来,也让她早些感到安心。这样她出门在外,便无需时时担忧宫里之事了……   字字情真意切,当真容不得半点质疑和虚假。   等这些事情料理完毕,大约再没有什么遗漏了,太平便分批带着小包裹,悄无声息地溜出城去,像四年前她离开长安城时一样,无声无息地,悄然远去了。   皇帝直等到第二日,才看到了太平留下来的那封信,狠狠地骂了一声混世魔王。   太宗皇帝自然也接到了一封信。但他看过信后,便微微地摇了摇头,像是想到一些什么,又莞尔一笑,吩咐仆从道:“将我吩咐的东西准备齐整。我等该去向圣人辞行了。”   虽然他依然不想见到皇帝,但现在的心境,已经比初进宫时的那一日好上许多了。   至于当初那封赐婚的手书……   皇帝三两下撕碎了太平留下来的信,吩咐道:“将薛绍带进宫里来见朕。”    ☆、塞上曲中曲2   皇帝在大明宫里做的那些事情,太平大致是不知道的。或者就算是知道了,太平也暂且无力去顾及。因为现在她已经到了庭州,而且还十分不巧地,碰上了突厥人的大军。   打么?   怎么打?她又不是主将……   太平在庭州呆得有些窝火,现在她只剩下了三个选择:第一是到突厥人营里暗杀掉两个大汗,让突厥人自己乱了阵脚;第二是找到这附近的唐军,然后向主帅献计;第三是灰溜溜地滚回安西都护府,或者干脆直接滚回长安城里去。   当然还有第四种可能性,那就是她一人之力,掀翻那数万的突厥大军。   可能么?   不可能。   于是太平便开始尝试第一条。她先是扮成突厥人,在突厥军中潜伏了一小段时日。好在前世她略微学过一点突厥语,倒也勉勉强强能蒙混过关。随后她在突厥人的地盘上游荡了三两日,设法干掉了突厥人的两个小骑长。但还没等她找到突厥大汗的住处,突厥人与唐军便再一次开战了。   一次混战,死伤无数。   太平眼睁睁地看着大唐儿郎死伤一片而不可医,但突厥人的大汗又藏得相当密实,等她得到消息赶过去时,突厥大汗往往已经换了位置。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,她没干掉突厥大汗,反倒把突厥大汗身边的侍卫干掉了七八个,于是便唯有作罢。   她又想到了第二条,到唐军主帅身边去,献计献策。   她与太宗皇帝走的是两条路。太宗皇帝出敦煌过龟兹,现在正在安西都护府里与大都护大将军商讨对策;但太平这一回,却是长驱直入直往庭州。她现在的身份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,就算忽然跑到唐军主帅身边去,那位姓唐的主帅多半也不会相信她。   除非她去到主帅面前时,手里有一场战绩作为投名状。   但事情又绕回了原点:她自己一个人,去哪里拿战绩?   于是第二条路也被堵死了。   第三条路是断断不能走的,与太平本人的秉性大相径庭;但第二条路同样难走,突厥大汗现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……她思前想后,决意还是要从突厥人那里下手,生生折断他们一只胳膊下来,然后再设法到唐军主帅跟前去,站稳脚跟。   她拣定的这个计策,便是毁掉他们的军械和战马。   她知道他们的军械库大致在什么位置,也知道他们手里的铁器不多——要是毁掉手里这一批,再毁掉备用的那一批,基本也就不剩下什么了。因此太平狠了狠心,在脸上身上抹了些炉灰,办成一个铁匠铺子里的小学徒,“被征召进突厥大汗营里”,打造兵刃器械。   太平从去到的那一日开始,每天就仅仅只干了一件事儿:   往他们放兵器的地方倒醋。   醋在铁器里汩汩冒着气泡,不多时便将刃口都腐蚀锈了。她为了不惹人注意,是存心打着细水长流的念头的——每天倒一点儿,而且同时还将战马赶到周围去转悠。这样一来,即便有人能闻到一些微微的酸味,也被牛马粪便的气味给掩盖干净了,因此皆大欢喜。   等到突厥人终于发现不对时,她已经同那位铁匠铺子里的铁匠彻底消失了。   而且在消失之前,她还特意从马市上买了一批马,放到距离突厥人不远的草地上。那一批马几乎都是膘肥体壮的母马,而突厥人的战马,几乎都是公的……   唔,她还特意在牛马最新的一批青料里,参杂了一些泻药。   就算那批战马不被母马拐跑,也非得因为腹泻不止,彻底丧失战斗力不可。   要知道从古到今,突厥人多半都是依靠战马来逞强的。如今兵械锈坏了战马也被……唔,那士气自然也就折损了大半。而且太平最为阴损的一招是,在临走之前,她拿走了突厥大汗的信物。   假如大明宫里的传国玉玺被人拿走了,皇帝该会如何震怒?   恐怕整个朝野都要震三震罢。   太平拎着那块信物,在唐军主帅跟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三刻钟,从自己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,到自己到底在突厥人军中干了些什么,最后再将那处信物双手奉上,随后笑道:“唐将军被裴将军派遣到这里,想必就是为了阻拦突厥人东进的罢。如今我手里除了这件信物之外,还有其余的三样东西,不知道唐将军是否愿意一观?”   那位唐将军——也是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——狐疑地看着她,不说话。   太平续道:“这三样东西,一样是火蒺藜,一样是火鱼,一样是火蛇。将军应当听说过,当日在与吐蕃人决胜负的那场战事里,河源军用了一种称为‘火药’的东西罢?”   那位唐将军神色微微一动。   太平莞尔一笑,又道:“这三样东西的效用,也是极厉害的。”   唐将军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太平,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。他不是没听过当日定生死的一战,也不是没听过太平公主在军中的传言。但这位公主刚刚从河源军里离开了大半年,又在长安城里过了及笄礼,现在为何却忽然跑到这里来了?   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,这位公主天生擅长行军打仗之事么?   唐将军思量至此,便有些释然了。他先是让太平在军中留了两日,确认了太平公主的身份;随后他又将信将疑地让公主亲上战场,随后在公主的手起刀落里倏然变色——这位公主不但擅使陌刀,而且她在战场上那副狠厉的样子,全然与往日里判若两人。   倘要说在往日里,公主还有些平常女子模样;那么等到到了战场上……她是真的狠,比最最凶狠的男子还要狠,一刀斩落时没有丝毫的犹豫,简直是一尊天生的煞神。   实在是,生平实所罕见。   而且公主在军中时,那些将士们都像是吃了猛/药一般,一个个都操/练得更凶狠了。毕竟他们谁都不愿意输给一个看起来挺细弱的姑娘。虽然这位姑娘,她实在不像是个普通的姑娘。   而且更有甚者,公主在军中的那段时日,突厥人也像是吃了昏睡药或是泻药一般,精神萎靡不振,连带着胯/下的战马也有些精神蔫蔫的。原本还能与唐军有一战之力的突厥大军,忽然就变得软绵绵的不堪一击了。唐将军知道是公主在突厥人营里做过手脚,但当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这些事情时,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   很快地,他便给安西都护府去了一封信,询问该拿这位公主如何是好。   大都护很快便回了四个字:战事为上。   战事为上。不管这位公主是打哪儿来的,也不管她到底是要做什么,她将突厥人折腾得半死不活确实是事实。因而唐将军身为主将,理当将这位公主安置妥当了,让她多坑突厥人两把。   唐将军接到大都护的回话后,便从此对太平公主放开了手脚,不管她想要做些什么,都很少干涉或是过问。这位公主也委实是争气,自从来到军中之后,计策一条接着一条层出不穷,而且在战场上比寻常军士还要勇悍,到后来就连唐将军自己,也不得不甘拜下风。   唐将军在壮年时,也曾是位骁勇的悍将。当然现在也是。   但面对这位公主……生平第一次,唐将军有了一种“还是让公主来做罢,她才是最适合的,某在这里反倒显得有些碍手碍脚”的错觉。最后他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大军分成了两部分,一部分暂时交给公主带着,专门走野路子去坑突厥人,偶尔正面来上一场,便将他们弄得苦不堪言;而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,与公主分道夹击突厥人。   这样做的效果是极其显著的。   一开始唐将军接到的命令是,在庭州拖住突厥人的脚步,安西都护府会再派四万驻军来从旁协助,而且裴将军从吐蕃国的泥淖里脱身之后,也会赶过来协助。但是现在,似乎一切都不再需要了。   这位横空出世的公主,如同有天助一般,干脆利落地将突厥人阻拦在了庭州以北。   等安西都护带着人赶到时,那支在庭州反叛的突厥大军,已经被打得半残不残,连反抗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。而另一支辗转陇右、敦煌一带的突厥叛军,也顺顺利利地,被裴将军收拾干净了。   裴将军带着人班师回朝,领受封赏,但太平却被留在了安西都护府。   因为太宗皇帝陛下,他刚刚从吐蕃国的一场突然袭击里挣脱出来,又听说公主在北面玩遍了阴谋阳谋,计策频出,悍勇无畏,便将太平带到安西都护府里,想要好好地问一问她:   ——前世到底是谁。 ☆、塞上曲中曲3   太宗皇帝知道太平是活过三世的人,太平曾亲口对他承认过。   因此太平公主表现得这样迥异,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意外。   庭州的战事很快便结束了,公主以一种谁都料想不到的方式收了尾:她自己带人去擒住了突厥大汗,然后伪造了一封文书,称大汗愿降。当时太宗皇帝陛下已经带着人,亲自赶到庭州来了。突厥人在内外两重夹击之下,再也无力参战,于是便颓靡地结束了这场战争。   堪称一个漂亮的结局。   公主回到安西都护府时,太宗皇帝陛下正在看一封长安城里的文书,眼里有着淡淡的冷意。他见到太平进来,便将手里的文书丢给了她,嗤笑道:“裴炎擢升为侍中,皇帝沉迷于炼丹之术,天后醒过来了,但似乎性情大变。太平,你如何看待此事?”   她是太宗陛下的晚辈,因此太宗陛下便含糊地以“太平”二字称之。   太平拾起那封文书,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。她记忆里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父亲因为沉迷于炼丹之术,整日整日地往洛阳跑,严令太子监国,群相辅政,天后执朱笔。她慢慢地一字字看去,看到天后性情忽然大变时,终于微微变了脸色。   一个人,如果不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,是不会忽然改变性子的。   除非是——宫里出了什么事情,又或是天后出了什么事情。   太平暗暗祈祷是前者,又或是皇后醒过来之后,想通了太宗皇帝归来之事,于是性格再次生了变化。但是她越是往下看,就越是心凉。假如说从前的皇后,还隐约带着那么一点儿软弱和温柔,那么重新醒过来的皇后,便唯有四个字可以形容:杀伐果决。   真真正正的杀伐果决,容不得半点置疑的声音。   甚至已经,甚至已经有些刚愎自用了。   这种性情的皇后,太平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,那便是未来的武皇。   她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测,但是又不敢去细想。太宗皇帝就在跟前看着她,但凡她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,太宗皇帝都会全数看在眼里。他们两个一个是她的母亲,另一个是她的祖父,她谁都不愿意偏颇,但又变得更加为难了。   她将那卷文书轻轻搁在案几上,又轻声道:“战事已结束了。”   太宗皇帝持着另一卷文书在看。听见太平此言,便抬头瞥了她一眼:“哦?”   太平定了定神,才续道:“您……要回长安么?”   太宗皇帝将文书搁在案几上,仔仔细细地打量太平片刻,才续道:“不急。”他用食指轻轻点着那份文书,言道:“这里还有些后续事宜要处置,我不欲这样快回到长安。况且刚刚兵部送来了一封信函,九郎亲自下旨,要擢升我的官位。”他似乎笑了一下,道,“这样似乎更好,公主以为呢?”   太平激灵灵地打了一冷战。   太宗皇帝陛下望着这位公主,忽然笑了:“看样子你已经想到了。”   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加自由。而且因为皇帝已经见过他的本事的缘故,他完全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普通平常的郡王之子,然后一路升迁,直到自己手里握住了一些筹码,再回去见见那位天后。   当初他乍见到天后之时,反应太过急躁了。几乎被怒火控制了大半的情绪。   而且在那时,他低估了那位天后,也过分高估了他自己。   因此现在他需要在西域好好想一想,也让那位皇后好好想一想。   至于“性情大变”?……   太宗陛下以指按住那封文书,续道:“还有一事我需得对你言明。我的事情,你需得对你母亲隐瞒下来。你不知道朕的身分,亦不知道朕为何要来到这里。你与朕在这里碰面,不过是个巧合罢了。和上次一样的巧合。”  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,眼里隐隐带着些莫名的情绪。   太平心底微微一颤,继而垂下头去,低声道:“好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从这里去往长安城,不过是两月有余。   要是快马加鞭,昼夜兼程,或许几日便可赶到了。   太平不曾快马加鞭,她一路慢慢地走回长安城,一面琢磨着太宗皇帝所谓的“后续事宜”,越是琢磨,便越是感到心惊。太宗陛下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活过三世的人,刚刚又说了那些怪异的话,实在是容不得她不多想。   她一直想到了长安城,想到了大明宫里,都没有真正地想清楚。   而且,她非但没有想清楚,反倒还越想越乱了。   大明宫里已经比从前冷寂了许多。大约是因为皇帝沉迷于炼丹,这半年多以来一直都留在行宫里,还将半宫的太监宫女都带走了的缘故。她的阿娘仍旧像从前那样,日日替代皇帝处理政务,而且还擢升了好些官员。但不知是否是错觉,她感觉阿娘的手段比从前更加老辣了。   太平回到宣政殿里,老老实实地给皇后道了个歉。   这回她偷偷跑到西域去,恐怕又惹阿娘再次心烦了。   她的皇后阿娘淡漠地瞥过来一眼,目光里隐隐带着锋利和狠绝之意。   仅仅只有一眼,太平心里便忽地凉了半截。   阿娘她……回来了。   当日她看到那封文书,不过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,但现在是真正地笃定了。   阿娘褪去了仅剩不多的温柔,阿娘提前擢升裴炎,阿娘刚刚瞥自己的那一眼,既熟悉且又陌生,还隐隐带着几分惊讶和犹疑。阿娘确实应该怀疑自己的,毕竟自己从十二岁时起,所做的一切,就和往日大相径庭了……   “阿月。”案几后的武后淡淡问道,“你为何要去西域?”   太平脸色有些微白。   她想,或许阿娘是在试探她,眼前的这一位,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太平公主。   因为自己前日的所作所为,实在是太过出格了……   太平想到这里,心里忽然安定了下来。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猜测,但还是想要亲自确认阿娘的身份,问问她到底是像自己、像薛绍一样,从未来回到了过去,还是忽然被孤魂野鬼夺舍了,又或是因为祖父的事情,所以才性情大变……她望着武后,轻声道:“女儿曾做过一个梦。”   “女儿梦见突厥与吐蕃国将侵袭大唐,陇右十八州尽遭战火。女儿又梦见反叛的那人到底是谁,女儿还梦见吐蕃国的赞普死了,大相也死了,还梦见吐蕃国出了一位厉害的大将军。那时女儿感到怪异,便想亲自到西域去看一看。”   “但女儿眼前所见,皆与梦中相同。”   四周围陷入了静寂。武后静静地望着她,不发一言。   良久之后,她才隐隐轻笑道:“一个梦?”   太平垂下头,轻声道:“一个梦。”   “好。”武后微微点头,道,“我信你的话。阿月,你在那梦里,可曾梦到过别的事情?例如,大明宫里如何了?你父亲是何时逝世的,那时你的兄长又做了些什么,你……又做了些什么?”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,闭上眼睛,轻声道:   “父亲是明年年尾、后年年初时故去的。那时……那时太子想要将一个人凭空连擢八级,惹恼了阿娘。阿娘便从此……高居含元殿之中。”   李显初一登基,便要以韦玄贞为宰相(侍中)。  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武后,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   武后轻轻笑了一声,眼里的那一分犹疑之色,也慢慢地消褪了。   “你的这个梦,很真实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太平回到寝宫里时,整个人还是飘着的。   直到深夜里,她才慢慢地安定下来,继而又有些自嘲。   阿娘回来了,祖父回来了,连薛绍也回来了。再加上一个回来的自己,事情再怎么坏,也不能比眼下更坏了。她躺在榻上望着外间的繁星,低头望望自己的手,眼里慢慢沉淀出一丝暗色来。   ——确实,不能比现在更坏了。   ——那便好好接受它罢。   ——但自己的那些心思,确实该暂时收一收了。现在的情形,容不得她多想。   太平慢慢地睡过去了。等次日一早醒来时,武后便已经派了人到她宫里,让她到皇后寝宫里去,说是有要事相商。太平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,心里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,便稍稍敛了神情,跟着宫女去到皇后寝宫里。   武后刚刚起身,此时正在盥洗梳妆。   她坐在铜镜前,望着帘后走过来的女儿,面上慢慢地显出一抹笑来。   “阿月。”武后问道,“我听闻在你离开之前,你父亲已替你二人赐过婚,但你却不曾完礼?”    ☆、月上柳梢头1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。   武后回过头来,望着自己的女儿,眼里隐隐多了一丝锐意。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对薛绍看得多重,平素容不得自己动那人一根手指头;那一年薛绍被卷进琅玡王的案子里,她还是瞒着太平,将薛绍送到千里之外的洛阳,才将他顺利处决的。但即便是如此,她的女儿依然与她闹了三年的别扭。   整整三年的时间,太平如同疯了一般,连说话声里都带着刺。   后来太平像是想通了,言辞间也不再那样带着刺了,但她却一日日变得更加冷漠,一日日地开始游走在权臣当中,连她这个母亲都猜不透太平的心思了。   一直到现在,她都不曾猜透过太平的心思。   太平稍稍后退了半步,谨慎地唤了一声阿娘。   自从知道阿娘亦是重生之人后,她行事就变得谨慎了许多,一言一行都会经过仔细思虑,才会开口同阿娘言说。阿娘仍旧像先前一样,淡淡的,眼里有着锋利与杀伐果决,连最后那一丝温柔也彻底消散无踪了。她知道阿娘在提前做筹备,如前世一般。  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劝诫阿娘,或许她本就不该劝诫。   气氛有了一霎间的僵硬,最后还是女官的轻咳声,打破了此时的静谧。女官恭谨地说道,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,请天后切莫耽搁了时辰,随后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。   武后淡淡地唔了一声,忽然又问道:“婉儿呢?”   她是用惯了上官婉儿的,眼下上官婉儿不在身边,那几位女官不管怎么做,都不大符合她的心意,因此她便想着将婉儿提前带到自己身边来,手把手地调/教几年,再充作女官之用。   女官不明所以,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太平公主。   太平微微地叹息一声,道:“阿娘要是想见她,我夜里便将她带过来罢。”   武后点点头,不曾多说些什么,径自离去了。   太平留在宫里,轻抚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,最终幽幽地叹了口气。   她想,她应该去找薛绍谈谈。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今日是大朝觐,文武百官都会在殿里觐见,直到接近午间方才退朝。   太平沿着宫墙,慢慢地走到宫城门口,又慢慢地沿着承天门街走到皇城里。今天武后没有给她下禁足令,因此监门卫们都畅通无阻地放行了。她的公主府已经在建,等过两月便能完工;等到那时,她便再也没有借口拖延了。   但她自从回到长安,就一直都不曾见过薛绍。   或者说,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见薛绍,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他。   她在宫墙外静静地等了片刻,忽然听到了里间传出的叩拜声。她知道这是要下朝了,便慢慢地走到墙角后面,背过身子,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显眼。里面先走出来的是两位宰相,紧接着是六部的主官和侍郎,再接着才是身穿武服的武将们。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片刻,终于定格在了一位青年男子的身上。   一位女官匆匆上前,在男子身旁说了两句话。   男子表情一顿,朝她这边望了过来,目光微有些迟疑。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,将外间的那匹枣红色大马交到了随从手里,然后朝这边走了过来。   “公主。”   他低声唤道,声音里微有一丝不解。   太平望着他笑了,轻声道:“我有些话,想要和你说。”   他们两人在皇城里转了半日,终于找到一处干净的亭子,闲了下来。现在是午间,薛绍暂时不用回他的衙邸,因此他们大约还有……一个时辰的时间。   太平招招手,让人带了些辅食过来,含笑道:“用些罢,午后你还要到衙邸里去。”   神态动作极是自然,仿佛做过了无数遍一般。   薛绍低低地唔了一声,同样动作自然地接过木箸,等要下筷时,才微微愣了一下。他抬起头望着太平,想要推辞,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。   太平的举动与前世一般无异,但他却再不能像前世一样了。   至少现在,他们尚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。   他慢慢地放下木箸,又笑了一下;“公主唤我到这里来,该不是仅仅为了同我叙旧罢?”   那天公主离开长安,大明宫里立刻就传了消息过来,说是圣人有意为他们赐婚。直到那时,他才真正知道公主曾经都做了些什么。有些事情他难以忘却,如同一颗石头梗在喉咙里,有些难受,却又刺得他想要流泪。   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,平静地接受了那一切。   公主回长安时,他曾在街道的酒楼里望过她一眼,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眼而已。  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找公主,但后来,却什么都没有做。   直到今天,公主回来整整两天之后,她主动找了自己。   “薛绍……”太平慢慢地转着一个白瓷杯,轻声道:“从前我说过会等你的结果。今日我依然是这句话,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,便什么时候将结果告知于我。不管什么结果,我都会接受。”   她的语气淡淡的,仿佛已经想透了一些事情,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通。   薛绍心里咯噔一声,有些钝钝地疼。   “我今日来找你,是有些话想要对你说。”太平抬起头来,望着薛绍,轻声道:“阿娘她……”   她想对薛绍坦言说,阿娘已经归来,但不知为何,却又说不出口。   她知道那些事情,薛绍也知道,阿娘则更是一清二楚。   现如今事情尚未明朗,连祖父都留在西域未归,父亲不在宫里,母亲步步为营,她唯一能做的,便是尽她所能,保护好她所在意的那些人,仅此而已。   “薛绍。”她低声道,“阿娘今日问我,阿耶是否曾经为你我赐过婚。”   她望着薛绍的眼睛,目光平静,但语气里却有一丝微微的焦躁:“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”   —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对你我而言,才是最好的。   薛绍想起那位皇后,又想起皇后将来要做的一切,微微地抿着唇。片刻之后,他才低声道:“皇后既已知晓,那这件事情,便已成定局了。公主以为呢?”   他的目光一往如昔,温和里微带着几分黯然之意。   太平摇摇头,道:“不。”   她望望四周,确认再没有旁人听到,才轻声道:“要是你今日对我说,你不愿意娶我,那我便在阿娘面前坦言,自己会另择一人嫁了。至于那件事——距离眼下还有七年的时间,变数太大了。薛绍我……”   “公主。”他蓦然攥紧了手里的木箸,眼里隐隐有些悲悯之意。   悲悯?   他感到难受?   太平怔了片刻,忽然又有些无奈地笑了。他明明就……   “公主。”他深深地吸气,一字字道,“薛绍允婚。”   她吓了一跳:“你说什么?!”   “要是公主现在依然愿意嫁给我,那你我便完婚罢。”他望着她的眼睛,脸色隐隐有些泛白,但目光却慢慢变得坚定起来,“正如公主所言,那些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。”   公主离开长安的那半年多,他设法找到了一个人,又通过那个人,试探了一下兄长的口风。   兄长的口风依然一如既往地强硬,但他却找到了那件事情的解决办法。   一个完美的,让兄长在那时留在长安,孑然一身,哪里都不去,什么都不沾的办法。   这个办法虽然有些缺陷,但却是他能想到的,唯一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了。   他缓缓地说道:“本该在你回长安城的那一日,我便该去找你的。但那时我又有些退缩。那时我在想,要是公主已改变了主意,又该如何是好。”他说到这里,忽然笑了一下,连唇色也有些泛白,“公主可还愿意嫁与我为妻?”   太平望了他很久,才轻声道:“但你的脸色很不好。薛绍。”   她按住薛绍的手,又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,慢慢地说道:“我确实想要嫁与你为妻,每时每刻都在想。但是薛绍,我却不愿强迫你做些什么。这件事情我——”   “公主。”他反握住她的手,轻轻地摇了摇头,笑了:“公主的心意臣已知晓,那臣的心意,公主可又知晓?”   ——不敢再伤害你,因此才这样反反复复,一步步地艰难前行。   ——每一日都在瞻前顾后,害怕一不留神,便会落到前世那般境地。   ——仅仅只是,不敢而已。   他握着她的手,微凉的温度透过他的指腹,传到了她的手心里。她很少见到薛绍有这样艰难的情绪,即便是在不得不离开的那一日,他也仅仅是叹息了一声,便安置好了整个府里,随后便金吾卫去了洛阳。今日、今日他……   太平缓缓地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☆、月上柳梢头2   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,但比起刚刚,却多了一丝温暖的喜意。   他慢慢地放下手,眼里隐含着一丝笑意,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般。案上的东西他略用了两口,便停了下来,低声道:“我送你回去罢。”  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,又唤来宫女收拾了案几,与薛绍慢慢地往回走。   薛绍忽然轻声道:“我原以为自己要费些心思,才能将这番话说出口来。不过现在——现在也好。等过些日子,你去见见我的兄长罢。”他侧过头,眼里隐隐有一丝犹豫,但是却不明显。   太平想了想,遂同意了。   薛绍又隐隐地松了口气,与太平随意提了些轻松的话题。在拐过一处岔道时,太平忽然停住了脚步,踮起脚尖,在他耳旁低声道:“我曾想过很多种办法,要让你允了阿耶的旨意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后来那些办法,我一个都不想用了。”她歪歪头,又笑道,“回去罢,现在已过了午时,再拖延下去,你的上官指不定要寻了。”   薛绍笑笑,浑然不在意道:“他们现在还在议事堂。”   他陪着太平走了两步,原本苍白的脸色一点点的恢复了原状,连带着语气也变得缓和起来,竟像是有了几分开玩笑的意味。等将太平送回宫城之后,他才又笑了笑,道:“我走了。”  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,眉眼弯弯,冲他笑了笑。   等薛绍离开之后,她才又慢慢地沿着宫墙往回走。阿娘今天早晨说过的话,她一字一句地都听到耳朵里去了。阿娘不知道薛绍的归来,她也不打算让阿娘知道。现在的情形乱得一团糟,或许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……她呼了一口气,招招手,唤过一位女官,预备听从阿娘的吩咐,将上官婉儿找出来,送到阿娘跟前去服侍。   她不知道上官婉儿现在在何处,但现在上官仪必定已经获了罪,她在宫里找寻,总归是没有错的。   宫娥们很快便给她回了话,说是上官娘子确实在宫里,但在哪一处服侍,却是不大清楚。她也不着急,让人拿了宫里的册子过来,一页页地慢慢翻着,慢慢地找寻,后来又到冷宫旁殿里去寻,总算是将那人找了出来。   上官婉儿现在,不过是个小姑娘。   太平想起日后的那位上官昭仪,忍不住连连摇头,知道这位小姑娘也不是个省心的。她朝上官婉儿招招手,唤了她过来,又问了她一些话,便将她带到武后跟前去了。   武后刚刚下了朝,正在殿里接见大臣。   太平没有打扰她,便带着上官婉儿在外间等候。等到里间那两位大臣终于离开了,她才带着上官婉儿来到殿里,将上官婉儿交给了武后。上官婉儿初见到天后,未免有些惴惴不安。但武后对她却像是颇为宽容,问了两句话之后,便让她留在跟前服侍了。   等太平要走的时候,武后忽然叫住了她:“太平。”   太平回过身,笑道:“阿娘可还有什么吩咐么?”   武后点了点她,道:“到阿娘跟前来坐。阿娘有些话想要问你。”   太平轻轻嗳了一声,果然来到武后近旁,挨着她坐下了。武后挥挥手屏退了宫娥,也屏退了上官婉儿,才说道:“将你在西域的事情,与阿娘说一说罢。”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,果然来了!   她定了定神,笑道:“不知阿娘想要听些什么?”   武后揉了揉太阳穴,有些疲惫的说道:“都说一说罢。说你在那里是如何行事的,说突厥人到底在做些什么。说说那位……他到底如何了。”  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,将自己在西域的事情,拣些重要的和武后说了。紧要的事情她没敢说得太多,太宗陛下的事情她也没敢说得太多。毕竟武后心思机敏,要是言辞间有些不恰当的地方,引得武后勃然大怒,就有些不妙了……太平慢慢地说了片刻,又仔细瞅了瞅武后的表情。   武后神色平静,仿佛是在听一个故事般,静静地有些出神。   太平小心翼翼地唤道:“阿娘。”   武后嗯了一声,又轻飘飘地瞥过来一眼。   太平轻声道:“那件事情,阿娘心里,是如何想的?”   她指的是太宗皇帝归来的事情。武后轻轻笑了一下,眼里依然波澜不惊:“如何想的?阿月,朕的脾性你很清楚,朕能自己做到的事情,就从来不会假手于人。太宗皇帝,呵,朕等着他归来听朕解释的那一天。”   武后用了“朕”字。即便现在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,她也依然用了“朕”字。   太平心中惊骇莫名,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,说不出什么话来。武后斜她一眼,才又续道:“你回去罢,这里的事情交给婉儿就好。还有薛绍的事情,你平素也多劝着他一些。阿月,你知道阿娘的意思。”她的眼神里有些威慑人心的意思。   太平站起身来,垂眉敛目道:“是。” 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  ——太平,你知道阿娘的意思。   太平在宫里漫无边际地走着,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武后的那句话。她知道阿娘的意思,阿娘重活一世之后,野心必定比前世更加膨胀了。即便有太宗那尊大山在前头压着,阿娘也未必会收手。她想到阿娘的手段,又想到太宗皇帝那一日意味深长的话,忍不住隐隐地有些头疼。   该如何是好呢?   她在宫里转了会儿圈,忽然一拍脑袋,感到自己魔怔了。   不管阿娘与祖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,也不管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,她现在仍旧是她的公主。她知道前世的事情,她现在有一些功劳在身上,而且追随她的人也比前世要多了许多。换言之,她现在的境地,比前世好了二十倍都不止。   既然如此,那她还在担心些什么呢?   不管阿娘到底要做些什么,也不管祖父到底要做些什么,她一步一步地,在这座长安城里站稳脚跟,护住她想要护住的那些人,让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最后,也就是了。   如果有可能,她确实想要再试一试,登上那个位置。   但如果没有可能,她做一辈子的镇国公主,也未尝不可。   有些东西不是非拿不可。强行去拿,反倒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   如果时机合适她会去拿,但如果时机不合适,她再去拿,就是自讨苦吃了。   太平在月色下静静地想了很久,反反复复地想。她感觉自己现在,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围伸出触角,试探那些事情的底线到底在哪里。要是没有试出底线,那她便一往无前地去做;要是试出了危险,那便小心谨慎地一步步退开,直到回到一个自己能完全掌控的,安全无虞的环境为止。  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权势也不是地位,而是一个安全无虞的,能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局势。   等一切都安全无虞之后,才能再更进一步地,思虑其他。   思量妥当之后,太平忽然感到自己轻松了下来。她回到宫里收拾了些包裹,又给阿娘留了些话,便带着两个宫女,到父亲所在的行宫里住着去了。薛绍已然允婚,那接下来的事情,自然会有宗正寺去操持。她所需要做的,不过是待嫁而已。   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地方,比皇帝的行宫更清净,更适合待嫁呢?   而且……而且父亲就只剩下这两年了。   太平在行宫里,陪了皇帝整整两个月。   皇帝要修道,她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说,秦始皇汉武帝晚年也在修道。   皇帝狠狠地瞪她一眼(他知道她在暗示,秦皇汉武的晚年过得并不顺遂),又转而去炼丹。太平继续跟在皇帝身后,一本正经道,葛洪葛大仙、李淳风李道长,最终也未曾长命百岁。   皇帝当下就卷起道经,在太平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。   太平无奈地揉揉脑门,她真的是在为了父亲着想……  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她也被皇帝敲了无数回的脑门。   宫里的使者带着她的嫁妆单子,还有赶制出来的嫁衣,还有薛绍给她的一封信,来到了行宫里。太平知道自己该出嫁了,便同父亲依依惜别,上了河东县侯府里来的马车。   这一场婚礼办得静悄悄的,全然不同前世的赫赫扬扬。   薛绍亲迎时身旁跟了两个少年,看起来有些眼生,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郎君。   要知道太平前世与薛绍生活过许多年,他的那些玩伴或是同僚们,她早已认得七七八八了。此时见到两位眼生的少年郎,禁不住愣了片刻,又回想起薛绍当日的那一番话,便不再多问了。   她这一回与薛绍完婚,是在笄礼过了两个多月后,又去了一趟西域,呆了半年有余,最后还在皇帝行宫里留了两个多月,才真正嫁到薛绍府里去的。从时间上来算,不多不少,恰恰晚了一年。   一年的时间里,足够让公主府落成,她与薛绍搬出去住了。   因此完婚后没过多久,他们便搬离侯府,去到了公主府里。   这些天太平闹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,直到这时,才真真正正地得了些空闲,将从前的事情理清楚。 ☆、月上柳梢头3   秋日里,太平歪靠在一张美人榻上,望着身旁的驸马。   薛绍坐在她的旁边,手里翻着一册书卷,时不时侧过头来同她说话。她惬意地靠在榻上,目光掠过她的驸马又掠过旁边的秋海棠,眉眼里满是笑意。   薛绍又翻过一页书卷,嘴角微微地抿了起来。   她刚想问问薛绍看到了什么,忽然外间匆匆走进来一位女官,俯身在太平耳旁说了一些什么。太平听着听着,表情微有些惊讶,眉头也微微地皱了起来。女官言罢之后,便垂手侍立在一旁,一句话都没有多说,但太平已坐直了身子,目光不知不觉地沉了下来。   薛绍搁下书卷,温声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太平摇摇头,道:“有些事情需得我亲自去处理。”   薛绍轻轻唔了一声,不曾多问。   太平匆匆地跟着女官离去了,薛绍望着手里的书卷,忽然笑了一下,有些无奈。   太平暂且无暇去顾及他。因为刚刚女官过来对她说,西域的那位新安郡王之子,他已经提前回来了。而且他回来之后,就被阿娘召到了宣政殿觐见,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。   她记得阿娘曾经隐晦地暗示过,自己要如前世一般。   但太宗皇帝他在这里啊……   她匆忙地上了马车,往大明宫而去。时下已经是初秋,街道上零散地飘着两片落叶,偶尔还会吹起些凉风。她揉揉太阳穴,又想起刚刚传信的那个人,上官婉儿……   上官婉儿自从被武后带走之后,便一直留在武后身边。   这两个月太平一直都住在皇帝行宫里,婚后又住在公主府里,与这位上官女官无甚交集。但刚刚上官婉儿不知为何,却遣了一位女官过来寻她,说是新安郡王之子被武后召见,武后屏退了周围所有人,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些……有些不大对劲。   上官婉儿猜到此事非同寻常,于是便命人来找太平公主了。   太平匆忙进了宫,却没有急着进宣政殿,而是唤了个人过来问,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是何时回来的。那位宫侍答道,新安郡王之子是连夜赶回来的,今天凌晨才到。但刚一进宫,便被武后传沼到宣政殿里,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。他们谁都不知道武后在里面做了些什么,只知道里面时不时地传出一些争执的声音,还有武后偶尔的笑声。   武后……武后她最大的本事,便是演技精湛罢?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,在宫门前停下脚步,慢慢地等着。   宫门依然是紧闭的,周围的宫侍们个个都低着头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外边来,像是谈话声,又像是一片的沉寂。太平定了定神,招过一位宫女低声吩咐了两句话,宫女即刻便离开了,也不知掉她到底说了些什么。   日头渐渐地西移,不多时便过了正午。   他们已经在殿里呆了三四个时辰了,直到现在还不曾有出来的迹象。   太平微一皱眉,又问道:“上官婉儿呢?”   上官婉儿把她叫到这里来,但自己却不见了踪影。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武后的授意,还是上官婉儿自己的主意。但她隐隐地感觉到,她留在这里并不妥当。   又等了三刻钟之后,里面依然没有出来的迹象。太平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,转身要走。但忽然她又折返回来,到自己的寝宫里,拣了两件珍珠首饰才离去。   ——日后阿娘追问起来,也可以说自己是回宫拿东西的。   她到宫里去了一趟又匆匆回府,薛绍依然坐在原处不动。今天是休沐日,因此他用不着出府去。太平将珍珠首饰递给贴身婢女,又回到美人榻上卧了一会儿,举袖遮挡住刺眼的阳光,仍旧皱眉。   他们在宣政殿里……   她相信阿娘那天的话,绝非是危言耸听。   薛绍抬手摸摸她的额头,温和道:“有些凉。”   太平轻轻唔了一声,自己也抚了抚额头,果然感到一片涔涔的冷汗。她尚未开口,薛绍已经让人取了帖子来,要请太医给她诊脉。她刚想推说自己不用,但转念一想,便又歪靠在美人榻上,蔫蔫的,像是真的生病了一般。 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,从她诊完了脉吃完了药甚至又用过了暮食,宫里一直都不曾传出消息来。   直到晚间,太平等到有些不耐的时候,才从宫里传来了些消息,说是皇后不知为何,忽然遣新安郡王之子去皇帝行宫,陪皇帝一些时日。   太平大惊失色。   她自然知道新安郡王之子的身份,阿娘也知道。   前些时候太宗陛下甚至还在质问阿娘,让阿娘给他一个说法。   但现在,阿娘却要让他……让他去见一见皇帝?她这是同太宗陛下有了什么协定么,可昔年在长安城里,甚至是在西域,太宗皇帝一直都坚持着,自己的身份断不能暴/露给皇帝知道呀。   太平翻来覆去地想,但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她又派人去问了问,便听说新安郡王之子连夜就走了,现在恐怕已经出了长安城数十里,很快便要到皇帝行宫去了。   她尚未回过神来,便又接到了阿娘的话,说是要她进宫。   而且是她一个人进宫。   “一个人进宫”云云,太平并不陌生。   每每阿娘这样找她,多半便是有些“体己话”要同她说了。   她定了定神,问清楚阿娘确实只找她一个人,没有其他任何额外的口谕之后,才安心地去了。她不知道昨日上官婉儿到底为何找她,也不知道阿娘在这其中,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。但是照现在的情形推测,应该是昨天阿娘与太宗皇帝说清了一些事由。而上官婉儿她,她仅仅是听从阿娘的吩咐办事而已。   太平想到这里,心里便稍稍安定下来,继续理清楚自己的思绪。   昨日阿娘“召见新安郡王之子”,时间出乎意料地长,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长,很显然阿娘确实是和太宗皇帝深谈过,甚至是与他达成了某种妥协。新安郡王之子去见皇帝,想来也是因为这个。   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?   太平朦朦胧胧地想出了个大概,但却推敲不出任何细节,便唯有暂且作罢。   她被宫侍们引着来到了武后寝宫,见到武后正在伏案疾书,便没有打扰。等武后写完一封文书之后,见到是她,才莫名地笑了一下,唤道:“太平。”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。武后没有唤她的名字,而是唤了她的封号。   武后轻描淡写道:“这些日子你留在宫里罢,与阿娘住一段时日。你的驸马要是想见你,便在白日进宫来见见罢,横竖皇城离这里不远。不过太平,这些日子,你莫要到处乱跑了。”   太平心里一惊,继而又隐隐地松了口气。   阿娘的意思是禁自己的足,而且此事与薛绍无关,那很显然,就是和自己前些日子的举动有关了。   前些日子她去了西域,再前些日子,她认识新安郡王之子。   如此一推想,便不难推想到,此事与太宗皇帝脱离不了干系。   她点点头,笑着说了声好,遂在武后寝宫里住下了。   直到十余日后,她听说皇帝在行宫里……变得勤勉了。   传信的宫人说,这些天圣人在行宫里是从未有过的勤勉,非但将送过去的文书都一一批复了,而且还特意去拜了拜太庙,甚至在太庙里跪了三日,其心可见虔诚。而且就连前些日子喜欢的丹书道经,也都丢到了一边去,整个人与先前全都不一样了。   太平心里咯噔一声。   这件事情,如果不是阿耶忽然良心发现,显然就是阿娘的手笔了。   不知道那一日,在宣政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,阿耶他居然……知道了。   武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宫人的话,轻轻地笑了一声,道:“你下去罢。”   宫人依言退下了。武后侧头望着太平,又轻描淡写道:“阿月想不想去陪陪父亲?”    ☆、行宫1      太平直到离开的时候,心神一直都是恍惚的。   直到真正到了皇帝的行宫,她才真正回过神来。   这座行宫与她离开之前没有什么两样,依然高大巍峨,恢弘如大明宫,但比起那日自己离去之前,却少了许多喧嚣热闹的气息。道士道袍没有了,丹炉道经没有了,整座行宫里静悄悄的,偶尔还能听到一些虫豸的鸣叫,比她的公主府里最幽深的那座小院还要幽静。   她一路走进行宫里,所见的宫侍们无不规规矩矩地行礼,伏地叩拜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要知道上一回她来到这里,宫侍们还是大大方方地唤了她一声公主,与她说了两句闲话的。   太平自认为不是个苛责宫侍的公主,如今行宫里出了这番变化,自然是因为皇帝的缘故了。   而皇帝之所以出了那番变化,又是因为那位陛下的缘故。   其实她心里有些好奇,那位陛下与母亲在宣政殿里,到底说了些什么话,又或是达成了什么特殊的协定,才让那位陛下打消了先前的念头,听从母亲的建议来到父亲行宫里,而且还将父亲收拾得这样服服帖帖。她越是靠近父亲居住的地方,就越是感到好奇,也越是感到忐忑不安了。   但这里终究是皇帝的行宫,而她则是皇帝的女儿。   因此即便再忐忑不安,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去到了皇帝跟前,规规矩矩地跟皇帝见了礼,又将阿娘临走前的嘱咐带给了皇帝听。她看的出来,皇帝比起先前要瘦削了一些,精神头有些不足,脸色稍嫌苍白,连眼里也带着一些血丝,显然是经受了一番极痛苦的……嗯,蜕变。   但好在往日他从不离手的那卷道经,总算是没再看见了。   太平心里感到有些欣慰,又感到有些不安。   她不知道那位陛下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。虽然行宫里也有她的一些耳目,但却并不多。她除了能探知父亲最近变化颇大、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日日绷着脸、连皇帝也要让其三分之外,便再也探听不到其他东西了。因此此时见到父亲,她难免有些,有些好奇。   “阿耶。”她轻轻唤了一声,上前到父亲身边,轻轻捶着他的肩膀。   皇帝捏捏眉心,叹了口气,靠在软枕上,任由女儿在自己肩上折腾。   太平看到他这副神情,心里的三分好奇变成了七分,但担忧却从七分变成了三分。她歪头想了想,试着拣了一个合适的话题问道:“阿耶近来可好?食水之类可还用得惯么?”   皇帝指指自己的背,示意她捏的重一些,又苦笑道:“谁敢断了朕的花用?”   太平仔细瞅瞅他的神情,看见他不像是十分愁苦,但却有八分烦恼的模样,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阿耶近日气色有些不大好。”   “呵。”皇帝轻轻笑了一声,什么都没有说,阖着眼睛,一下一下地捶着腿叹气。   太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个问题,但均问不出什么来。皇帝似乎不愿意多谈,在她揉了一会儿肩膀、又撒了一会儿娇之后,便挥挥手让她下去了。   她带着满腹的狐疑退开,但却在半路上,碰见了太宗陛下。   太宗陛下看了她很久,严肃道:“有些事情,我想要同你谈一谈。”   皇帝忽然抬头,朝这边望过来一眼,随后又很快地低下头去了。   太宗皇帝没有说话,神情依然有些严肃。   太平悟了。   父亲知道祖父归来了,但却不知道自己知道祖父归来了。   祖父知道自己知道他已归来,但却不愿让父亲知道得太多。   她带着满腹的狐疑,还有一些微微的紧张,跟着太宗陛下离开了。   太宗陛下带着她七拐八拐,来到一处空旷的亭子里。周围的视野很开阔,一旦有人靠近,便能看得一清二楚。太宗皇帝引着她来到亭子里,用一种很低且很沉痛的声音说道:“她想扶太子登基,让你父亲做太上皇。”   太平一惊。   “那日朕回到长安,本是想让你母亲说清楚昔日的事由,但你母亲却说,圣人近日已不复昔时勤勉,在朝事上频频出错,似乎是有些倦怠了。她说太子正当盛年,应当扶他登基,再与圣人一同扶持他一段时日。至于你的父亲,便在行宫里修身养性。”   “朕本欲反驳,但又无从反驳得起。”   “朕来这里便是想看看,九郎近日到底如何了。你母亲所言不错,这半年来他确实比原先苍老了许多,看着竟像是大限将至。”太宗皇帝皱着眉,声音愈发地沉痛,“朕亦不知,为何九郎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。不过他半年多以来沉迷于道经,想必也是因为此事的缘故。”   太平轻轻嘶了一声。   原来、原来阿娘打的是这个主意!   上辈子太子登基之后做了什么,又为何惹得阿娘勃然大怒,太平心里一清二楚。阿娘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提议太子登基,显然是……显然是……   阿娘要让太子激怒太宗陛下。   像当初激怒阿娘一样,激怒太宗陛下。   她在试探太宗陛下的底线,就如同她提议让太宗陛下来皇帝行宫一样,她在试探太宗的底线!   如果太宗皇帝的反应和阿娘当初一样,那阿娘她、她……   太平脸色隐隐有些苍白,但却未曾多话,依然垂手立在一旁。   太宗皇帝瞥她一眼,见她面色有些差,才又续道:“今日朕同你说这些话,不是想让你劝说你母亲,或是你父亲。太平,你与你的父亲母亲皆不一样。这些日子裴将军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了,你明白朕的意思么?”   太平心头一凛。   她当然明白太宗陛下的意思。   因为这就是她的初始目的,也是她手里最厉害的一道筹码。   太宗皇帝转过头去,淡淡地说道:“你在某些事情上不及平阳,但在另一些事情上,却比她要聪明许多。我总是会时不时地拿你与平阳相比较。大约是近来老了,有些念旧罢。”   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出这番话,难免显得有些怪诞和老气横秋。   但太平心里颇有些沉重,因此……她的脸色更加差了。   太宗皇帝转过身来,望着她,语气又和缓了不少:“我总是会将你当成平阳来看待,也不知道这种念头,对你来说到底是福是祸。现如今九郎身体每况愈下且无心朝政,朕亦有些‘名不正言不顺’,细细想来,竟然是你母亲的主意,最为合适。”   他的语气淡淡的,不像是在与她谈论新皇登基的事宜,反倒像是在与她话家常。   不不……这不就是家常么?天子的家常。   她定了定神,试探着问道:“那您以为合适么?让哥哥提前登基?”   太宗皇帝微微颔首,道:“朕确实以为,这是眼下最为合适的举动了。你哥哥正当盛年,而且身边还有许多大臣帮衬着,你娘——她大约能帮衬一些。虽然朕不喜她的举动,但朕亦不得不承认,在此时,你娘的提议是最好的。”   等到新皇登基、坐稳皇位之后,他再同武后仔细探讨探讨前世的恩怨,也不算迟。   太平惊得连指尖都泛白了。   这是一招狠棋,是阿娘重生以来最厉害的一步棋。   太宗皇帝以为太子正当盛年,登基之后必定能坐稳皇位,然后一步步地走上正轨。   他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会做出怎样荒诞的举动。因为他无法未卜先知。   对太子的期望越高,将来的失望也就越大。   但是这些事情,阿娘全部都知道。   或者说,这就是阿娘设计好的,她故意想让太宗陛下看到这一切的。   平心而论,李显确实担不上“昏庸”二字,他的性情甚至有些柔软,和稚嫩。   但这种柔软和稚嫩的性情,在皇位上,就变成了一把足以杀人的刀。 ☆、行宫2      愈是细想,便愈是感到心惊。   再加上她离开长安之前,阿娘望她的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……   这到底是何意?阿娘想要试探太宗陛下的底线,试探过之后呢?要是她的哥哥当真做出了那样荒唐的事情,阿娘会亲自动手将他推向深渊么?还是说会让太宗陛下亲自动手……   太平定了定神,轻声道:“您到这里来,也是因为阿娘的那番话么?”   眼前的少年表情淡淡的,望着远处的那座宫室——也即是她父亲的寝宫——淡漠地说道:“朕这些日子留在此处,将你父亲的言行都逐一看在了眼里。现在的九郎,与他年轻的时候,实在是很不一样了。”   太平小心翼翼道:“您是指……”   少年的语气愈发淡漠:“半年前朕在西域,曾向西域的老都护、驻军及一些老者,打听过你父亲前些年做过的事情。还有那些保留下来的县志和家书。太子,你父亲这两年的表现,实在是不像一位帝王。”他停了片刻,才又说道,“大约是因为他到了晚年罢。”   大部分帝王到了晚年,都会有些疲惫,然后做出一些古里古怪的事情。   因此当初武后提出要扶太子登基,让皇帝当两年太上皇安享晚年,太宗陛下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反对,而是赞成。尤其是在听说皇帝这半年多以来,身体一日比一日坏,行事一日比一日古怪,最后甚至还开始炼丹……虽然只是偶尔,但依然让他感到气闷。这些林林总总、零零碎碎的事情加起来,便让太宗皇帝心里的砝码,彻底偏向了武后的提议。   虽然他对武后从前的所做所为,确实是很不赞成。   但不得不说,这一回武后的提议,恰恰地中了他的心坎。   但是这些事情,他却并未与太平逐一言说。其一是因为太平对他来说,不过是个“蛮厉害”的晚辈,却算不上一个能交心的晚辈;其二是因为这些事情,仅仅是隐约有了一个轮廓,尚未成型,因此他也不愿意对太平多言。   太宗陛下忽然转过头,问道:“你来这里,是你母亲的授意么?”   太平迟疑片刻,缓缓地点了点头。   “唔。”太宗皇帝又微微颔首,道,“她倒是牵挂九郎,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来这里安慰他。好了,你回宫去罢。朕估摸着过些日子,你母亲便会派使者来这里,与你父亲通气了。照着你父亲的性子,多半是不愿意的。你劝劝他罢。”   太子小心翼翼道:“您如何知道……父亲他不愿意?”   太宗皇帝掠过来一眼,没有说话,但是却轻轻地笑了一下。   他怎么会不知道九郎的性子?   提前禅位、太子登基,他顶多会有三分认命,剩下的七分,都是愤怒和不甘。   但事情不能在这样下去了……太子提前登基,不管是对太子还是九郎,又或是对整个大唐来说,都是最好的选择。起码现在看来,确实是如此。   太宗皇帝想了片刻,又回头望望那位公主,笑了。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仅仅是叮嘱了太平一番后,便离开了。留下太平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。   真的是很久。   太平从午间一直站到黄昏,怔怔地看着祖父的背影发呆。直到祖父走远了,周围退去的宫娥们也都重新回到亭子里,又等到那些宫娥们实在看不过去,轻轻唤了一声公主,才蓦然惊醒过来。   “公主。”宫娥轻声道,“公主在这里站了一下午了,还是回宫歇着罢。”   太平揉揉额角,轻轻唔了一声,又慢慢地往回走。   周围一片冰凉寂静的草木,偶尔有两个经过的宫娥,便再没有什么人了。   太平沿着长长的宫道,慢慢朝宫里走去。她知道太宗陛下方才所言,字字句句都是真的。假如她不知道李显将来会做出那件事情,亦不知道武后将来会利用此事对新皇动手,那么武后的提议,就是当前最合适的选择。皇帝晚年精神不济,体力不济,做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……除了在任用宰相   和大事上的批复上没出错,平时的小错简直是一件接着一件。而这些错误,都是父亲年轻的时候,决计不会犯的。   不管她承认与否,她的父亲都……老了。   在皇帝健康有损、精神不济、小错接连不断的时候,武后提议让太子提前登基,简直是一件再合适不过的事情,甚至是一招胆大妄为的妙棋。莫说是太宗陛下,恐怕就连朝中的那些朝臣们,都有大半要支持武后的提议。   但前提是,他们对将来的事情一无所知。   但武后偏偏又对那些事情,了如指掌。   这回真是连太宗皇帝都……   太平想了片刻,继而摇头苦笑。   恐怕现在连李显都不相信,他将来到底会是怎样的稚嫩和荒唐。   任用宰相那样大的事情,他居然……居然会拔擢一个毫无建树、口碑甚恶、除了是他岳父之外没有任何一条当得起宰相之用的韦玄贞。假如他要给岳父封个空头爵位,或是给岳父拔擢一个四五品的虚衔(宰相是三品),恐怕朝中也没有那样大的怨气。   罢了,横竖现在谁都不会相信她,走一步算一步罢。   她笼着衣袖,慢慢地走回到寝宫里。   皇帝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,早早地便歇下了。而且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太宗皇帝,因此就连他平素最喜爱的道经,也被丢到一旁去不看了。整座行宫里寂静无声,连虫豸的鸣叫声都有些稀疏了。   太平没有胃口,略用了些小食,便歇下了,也不曾唤人进来服侍。   次日一早,太平醒来时,便发现父亲在外间练书法。   在那一瞬间,她以为自己看错了。但再仔细一瞧,确实是自己的父亲没错。皇帝陛下虽然面带倦容,但却执拗地搬了个石案在外头,一笔一划地练习书法,认真的模样宛如稚子。   她她……她这是看错了么?   太平惊愕片刻,又等宫娥们服侍她梳洗用膳,便悄无声息地溜到皇帝身边,唤了一声阿耶。  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,没有说话,但面上却多了些疲惫的神色。   太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:“阿耶为何会起得这般早?”她心里隐隐地猜到了一些,但是却不敢确认。又或是说,她认为自己的方才的猜测,实在是有些荒唐。   皇帝陛下似乎是不愿意在女儿面前多言,含含糊糊道:“这几日闲来无事,便寻了些旁的事情来做。侍医一早便叮嘱过,让朕莫要过分操劳,练练书法还是有些好处的。”   唔……   借口有些笨拙……   因此很显然,父亲并非是为了养病才……   太平轻咳一声,面上现出一个淡然的笑来:“既是如此,便由阿月陪伴父亲练字可好?”   她装作听不懂父亲话外的意思,也装作自己刚刚完全没有想歪。   皇帝笔锋一顿,在宣纸上画出一道长长的轨迹来。   太子抱住他的胳膊,撒娇道:“阿耶阿耶,我好不容易才来一趟,您就容我多陪陪您可好?”   许久不曾做过这种小女儿娇态了,还是有些生硬,太平暗暗地想。   但不管如何生硬,她都要扮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儿,才……咳,才能让父亲不那么尴尬,也才能顺理成章地安慰安慰他。   因此太平眼一闭、牙一咬,假装自己今年只有十二岁,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:“阿耶回去歇歇嘛,阿月给您讲讲昔日在西域的事情可好?昔日在西域,阿月碰到了许多有意思的人呢。”   虽然还是不习惯,但好歹父亲僵硬的胳膊,慢慢地松懈下来了。   皇帝慢慢地搁下笔,勾起两指敲了敲太平脑门:“顽皮。”   ——我不顽皮,您能卸下心防么?   太平笑得眉眼弯弯,又说了些顽皮的话,果然看到皇帝陛下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倦怠,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僵住了。他的尴尬是因为太宗皇帝,而所谓的养好身体……多半也是太宗皇帝的手笔。   不过,一切都要慢慢地来。 ☆、长安      这般痴缠歪闹,稍微让皇帝消除了些戒心。   皇帝又缓缓地摇了摇头,道:“你总是这样……罢了,到里间来陪阿耶下下棋罢。”言罢举步便朝殿里走去。太平应了声是,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。   忽然间皇帝问她:“是阿娘让你来的?”   太平一怔,下意识道:“是……也不是。”   皇帝摇头失笑,但却未曾多说什么,而是与太平一起慢慢地往里边走。太平一面琢磨着父亲的真正意思,一面陪着他说些笑话来听。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是很好,不但同她说了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,而且还偶尔提到了一些行宫里的事情。   可以看出来,他这些日子在行宫里过得不甚如意。   其一自然有太宗皇帝的缘故,其二自然是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。前些天武后言称要扶太子登基,这消息他也有耳闻,但细细想来,却又不大愿意了。再加上太宗又……   他们一路走,一路地说着些闲话。后来大约是太平哄得他开心了,面上的愁云尽皆散了去,连带着语气也微微地有些松快。等转过长廊时,他的心情便又恢复了过来。   再加上太平着实是太了解他了,知道应该如何劝说,才能让父亲心情舒畅。因此到后来,他干脆笑道,索性让太平留在这里陪着他,晚些再回长安成罢。   因为太宗皇帝归来而导致的那一丝阴影,似乎也悄然散去了。   太平知道父亲的心结,因此便故意没有提大明宫里的事情,更没有提长安城的事情,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让父亲感到愉悦且安心罢了。   又过了些天,甚至连太宗陛下也以为,让太平留在这里陪着父亲,是上上之选。   太平在祖父跟前,从来都是不敢造次的。不管祖父是否遮掩过自己的身份。到后来,皇帝很享受这种女儿在其中斡旋的感觉,有些不愿意让太平回长安了。   自然武后原先的提议,也便成了无可无不可。   这种古怪且又平和的关系仅仅维持了两个月的时间,便被长安城的一个消息打破了。   太子,登基。   这件事情本就是众人默认的,因此登基不过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。   但是太子登基之后,长安城里的书信便像雪片一样飞来。有担忧太后擅权的,有抱怨新皇行事荒诞的,也有言称新皇不足,请太上皇回长安主持大局的。皇帝陛下自然是没有回去,回去的是太宗。   太平揣着明白装糊涂,在行宫里留了一日又一日,平时偶尔给薛绍写两封家书。至于朝堂上的事情,她一件都没有插手。太宗陛下与武后两个肯定有自己的一套,她此时再要贸然插手,便完蛋了。   因此这段时日,太平唯一做的一件事情,便是设法逗父亲开心。   大约是太宗陛下留下来的阴影实在是太严重了罢。他一走,皇帝陛下便恢复了一大半。   再加上太平是故意要彩衣娱亲……哦不,是装痴扮傻哄父亲开心的,因此太宗陛下留下的另一半阴霾,很快便烟消云散了。过了一些时日,皇帝陛下便提出要回长安。   他在行宫里住了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还有一个冬天,实在是快要长出蘑菇来了。   要不是后来太宗陛下来到行宫,他本该在两个月前便回去的。   是以第二年春天,太平陪父亲回到了长安城。   长安城比起先前并无太大变化,除了变得熙熙攘攘一些之外,几与前世一般无二。不过又过了些日子,她便听闻前些日子新皇与太后闹得有些不愉快,连范阳王都搅合进来了。   又过了些时日,她的父亲便言称长安城里过得不大自在,要去洛阳。   甫一回长安便要去洛阳,显然是有些不对劲了。   又或是……她父亲看出些什么来了。   太平又试着在宫里打听了些时日,便听闻太上皇离开之前,曾和武后详细地谈过两回。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,但听说那一日过后,太上皇是铁青着脸色离开的,太后的脸色亦不算太好。再加上皇帝在政事上频频出错,朝堂上的怨言和为皇帝说话的声音对半开,这趟水就变得更浑了。   太上皇离开的第二日,范阳王反了。   这事儿原本与他没有关系,但是重生的武后,很巧妙地又走了第二步棋。   她知道上一世提议出兵反武的人范阳王,因此重生之后,她又很巧妙地摆了范阳王一道,让范阳王在朝堂怨愤四起、太宗陛下左右为难、天平已不再向太子倾斜的时候,让他提前干了那件事儿。   如此一来,整个局面就全都变了。   太平听闻此事时,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。   但是恰好那几天突厥人又开始不安分了,她便再一次去了北疆。因为前两次她都走得很顺利的缘故,这回武后并未阻拦她。因此她很顺利地便出了长安城。   但在出长安城北上之后,她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济州刺史府里放了一把火。   那些来往的信件、联络、出兵的条条框框,全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了。   一点儿都不剩下。   直到这时,武后才给她来了一封信,问她到底是何意。   诸王的书信往来,在这个世上,唯有武后、太平与薛绍三个人知道。但是这些天薛绍一直留在长安城里,连城门都不曾出过;武后自己自然不可能去烧信;因此唯一一个烧信的,便只能是太平了。    ☆、end   但那时太平不在长安,故而武后于她无法。   如此兜兜转转又是半年有余,太平一直留在北疆未归,长安城里亦有些暗流汹涌。待到她终于回归长安时,半座长安城都被噤了声。太宗陛下归来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朝堂,但信与不信的人,却是对半开;太后与皇帝分庭抗礼,而先前起兵的诸王,也多半被拘在了大理寺。   那些被焚毁的书信,将昔日诸王与外界的消息尽皆斩断。   她听闻武后曾想借此事,重提前世的一类神碑檄文,但却被压了下去。   她的父亲留在洛阳一直未归,皇帝每日坐在皇位上如坐针毡;现如今皇帝就是一枚制衡的棋子,要是拥戴他的人多了,武后便会设法让他做些荒唐的事情出来;要是有人想要废了皇帝的位置(例如太宗皇帝曾因气急,动过废立的念头),那她便站在皇帝的那一边,助他坐稳皇位。   但在暗地里,不管是武后还是身为郡王之子的太宗陛下,都在暗自交锋。   因此武后需要皇帝站在台前,充作自己的挡箭牌。   不管是好,是坏,全凭武后的一个念头。   她又从上官婉儿那里,听到了太宗皇帝曾试图做过的许多事情,但无一例外地,都被或多或少地阻拦了一些。因为太宗皇帝的身份有些尴尬,他明面上新安郡王之子,是一个早已被边缘化的宗室,再加上前些日子范阳王脑子一抽,出兵了,便又让武后捏住了一个把柄。一个宗室的把柄。   皇帝非傀儡而形同傀儡,太后非称制而形同称制,郡王之子非东宫,而形同东宫。   现如今的长安城,已形成了这样古怪的三角之势。   至于太上皇本人……他留在洛阳城里修身养性,除了偶尔见见宰相,看看已批好的折子之外,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。   但是又听说,他在去洛阳的前一日,曾经指着武后,气得浑身颤抖。   当天武后与他都说了些什么,大约早已经无从得知了。但现如今的长安城,分庭抗礼之势看起来相当稳固,但又相当脆弱,似乎一个不察,便能打破这样脆弱的态势。   但是后来,皇帝忽然下了一道旨意:   封太平公主为超一品公主,再加封邑五千,增号镇国。   此事一出,众皆哗然。   太平的封号和封邑,其实在第二次回长安之后,便已经被提过一回了。但那时太后与其他人的争端尚未摆到台面上,因此不甚激烈。这回公主的封号一加,难免便会让人想入非非。   公主所站的位置,到底是皇帝,还是太后,还是现如今炙手可热的新安郡王之子,实在是太让人遐想,也太让人感到……不安了。   再加上太平公主回宫的那一日,便同武后吵了一架(因为当初太平烧信之事),这样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,便又是一桩不可言说的站队之举。   大多数人都以为,公主这回理当站在皇帝或是新安郡王之子的那一边,起码在众人眼里看来,公主理当如此。  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,公主自从和武后吵过一架后,便将自己关在了公主府里。足不出户。   公主有自己的眼睛,也有自己的耳朵,对外界的消息一概都很清楚。   但她现如今的态度却是,足不出户,显然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,她都不愿意插手。   这种平静且诡谲的氛围持续了小半年,直到有一天,洛阳城里传来了太上皇病重的消息。   公主第二日便去了洛阳,带着她的驸马,还有刚刚出世的孩子。   长安城里依然维持着诡谲的平静,但暗地里的交锋,却一点儿都不见少。   太宗皇帝尽管有着天然的优势,但奈何他的现实身份所限,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相信他。   而武后……   她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。虽然现在已经有了些许改变,但大部分的事情,却都在安安稳稳地循着前世的轨迹行进。尤其是在重生一世之后,她对朝中的大臣,可以说是了如指掌。   两相碰撞之下,居然是谁都奈何不了谁。   又过了些时日,太上皇病体加重的消息传来,皇帝、太后、宰相,还有留在长安城的宗室,三品以上的官员们,大多都一同去了洛阳,预备见太上皇的最后一面了。   谁都没有想到,太上皇临终前谁都没有见,而是与新安郡王之子,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下午。   直到太上皇临终前,都是看着自己的侄孙,也是自己的父亲,阖眼离去的。   太上皇故去的第二日,宫里便发生了一场兵变……唔,是一场小范围的兵变。   谁都不知道那场兵变到底持续了多长的时间,但兵变过后,却有人拿出了一张遗诏。   诏书上写着:将新安郡王之子过继给皇帝为嗣子,位主东宫。   众皆哗然。   太平曾以为,此事是太宗皇帝的手笔。   但在新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二日,她才听到武后轻描淡写道:“那件事情,是我派人做的。”   十分干脆地将太宗皇帝捆在了自己的战车上,不管太宗皇帝到底想要扶持那位大王上位,都要歇火。因为现在太宗皇帝是李显的嗣子,未来的皇帝,他没有理由自己扶持一个新皇,去篡夺自己未来的皇位。   不得不说,武后的这一手,实在是很高明。   这样一来,即便太宗皇帝对她再是不满,也只能站在她这一边。   至于“太子为何不废掉皇帝自己上位”?……   因为现在太子只有十五岁,要是想废掉盛年的皇帝自己上位,别说是太后不允,换了朝中的任何一个人(尤其是宰相),都不会允许的。   先前太宗皇帝想要废立,也仅仅是提出“废立”,也有大半原因在于此。  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六年之后,矛盾再一次被挑了起来。   这回是真真切切地有人想要废立,废掉李显,改立太子。   但是……   这六年来皇帝陛下在太后的扶持下兢兢业业,半点差错也无。   太后需要皇帝荒唐的时候,皇帝便荒唐;   现在太后不需要皇帝荒唐了,皇帝便不荒唐了。   虽然人人都知道皇帝仅仅算得上是半块挡箭牌,背后多半是太子和太后在较量,但几乎无人敢参合进来。而且这些年,就连皇帝亲封的镇国公主,也仅仅是偶尔出来打个圆场,将矛盾全都压在水面之下,表面上看起来,依然是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。   而且镇国公主身负北疆,功勋赫赫,无人胆敢指摘半句。   即便是东宫太子,也仅仅叹了一句“她实在是很小心”而已。   而太后……   公主这些年来,倒有大半时间,是在给太后收拾西面和北面的烂摊子。   因为自从太后取代了皇帝之后,诸州、道、府,倒是无甚大碍了,但是边地却……   嘘。   太后的坏话,是万万不能言说的。   不过虽然太平费尽心思,将那些矛盾都压在了水面之下,但水面下的交锋却一点儿都不曾减少过。这些微小的矛盾积累到了某一日,终于爆发。   太子二十五岁那年,兵变,夺位,封皇帝为太上皇,太后为太皇太后,暂居洛阳。   说是“暂居”,但其实……无异于软禁。   宫中兵变时刚好碰上吐蕃入陇右,也是吐蕃国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。太平带着人去陇右了,回长安时才发现有些不对。等听完事情的经过时,不免有些感慨和唏嘘。   她像前些年一样,去洛阳陪自己的母亲住了一段时日。   但在她离去之后,她的母亲却自尽了。   不知缘由,事出仓促也很突然。   随之便与高宗皇帝合葬,功过不论,亦不知缘由。   想必在太宗皇帝眼里,这是最合适的去处了罢。   从那一年起,新皇便再也没有束缚。   前世想做的,未完成的,甚至连从来不曾想过的……   一件一件地,在数十年的时间里,全都做完了。   至于太平自己……   她的原话是:唯此盛世,敢不从耳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